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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船发出低鸣,陈语诺锲而不舍地冲那抹越来越模糊的身影挥手,手臂在空中划出固执的弧线,直到那身影缩成海平面上的一个小黑点,最终被咸湿的海风与浪沫完全吞没。

“等我!等我回来娶你!”

岳云鹏的声音不算太大,但奇异地穿透了机械的轰鸣与海潮的喧嚣,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耳膜上,继而更深地刻入心里。

“我等你!”陈语诺用尽力气呼喊,毫不吝啬地宣泄着对岳云鹏的爱意,哪怕直觉的低语告诉她,这等待很可能是一场永无归期的迁徙。

海风卷起她额前的碎发,也卷走了她眼角不自觉溢出的温热。她独自站在码头粗糙的木板上,直到那艘载走了岳云鹏的轮船完全消失在天海交界处,只剩下鸥鸟盘旋和永不止息的海浪声。

说来确实荒谬,陈语诺和岳云鹏,从相识到别离,仅仅只有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千四百四十分钟,在这座贫瘠海岛的尺度上,不过是两次潮涨潮退。

## 一、 相遇:潮汐注定相逢

昨天清晨,陈语诺和往常一样,天微亮就挎着藤编的篮子去海边捡拾退潮后搁浅在滩涂上的贝类。十九岁的她,光脚踩在冰凉湿润的沙地上,脚趾缝里挤进细腻的沙粒,海风带着独有的腥咸气息拂过她年轻的脸庞。

然后,她看见了他。

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站在一艘旧木船边,正弯腰试图推动那艘显然已搁浅许久的船只。他穿着岛上绝少见到的白衬衫和深色长裤,衣袖挽至手肘,露出劲瘦的小臂。晨光熹微,勾勒出他清俊的侧影和微蹙的眉头。他不是岛上的人,陈语诺几乎立刻就能断定。岛上的男人,皮肤是常年被海风和烈日浸染出的古铜粗糙,眼神里是认命般的驯服或是对大海的敬畏。而这个人,他身上有种截然不同的气息,像是来自另一个更广阔、更明亮的世界,带着一种不甘被困于此的焦灼。

陈语诺放下篮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需要帮忙吗?”她的声音被海风吹得有些散。

男人闻声抬起头。四目相对的瞬间,陈语诺感到心头莫名一悸。他的眼睛很亮,像蕴藏着星辰,又像是倒映着此刻波光粼粼的海面,有一种岛民眼中从未有过的神采,是渴望,是探索,是某种她不甚了解却为之吸引的坚定。

“谢谢,”他开口,声音清朗,“潮水退得太快,我没注意。”他的普通话带着一点好听的、陌生的腔调,不像岛上人那样被方言模糊了吐字。

陈语诺没说什么,只是走到船的另一侧,和他一起用力。她的力气不大,但多一个人的力量总是好的。女孩的指尖偶尔碰到男人的手臂,皮肤相触的地方,泛起微不可察的热意。费了一番功夫,木船终于重新浮在了浅水里。

“谢谢你,”他再次道谢,露出一个笑容,牙齿洁白整齐,“我叫岳云鹏。你呢?”

“陈语诺。”

“语诺,”他念了一遍她的名字,像在品味某个美妙的音节,“很好的名字。”

那一天的相遇,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荡开的涟漪却出乎意料地持久。他们没有就此别过。岳云鹏似乎对这座岛屿和她这个人都充满了好奇。他问她哪里可以找到干净的饮用水,问她岛上哪里风景最好,问她平时做些什么。

陈语诺一一回答,声音轻轻的,带着少女的羞涩,却又忍不住被他的问题牵引,向他展示着她十九年来早已习以为常的世界:那片最美的、可以俯瞰整个月牙形海湾的悬崖;那处藏在礁石后面、退潮时才能进入的、布满了晶莹剔透鹅卵石的小小水潭;那棵据说有上百年历史、依旧枝繁叶茂的老榕树。

岳云鹏认真地听着,目光始终追随着她。他告诉她,他来自遥远的北方大城市,是跟着一支地质勘探队来的,他们的船临时停靠补给,他趁着空闲独自来这边探看,结果沉迷风景忘了潮汐时间。

他们并肩走在沙滩上,脚印一深一浅地延展。他向她描述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描述呼啸穿梭的地下铁,描述夜晚亮如白昼的霓虹,描述书店里成千上万的书籍和博物馆里沉睡千年的珍宝。那些都是陈语诺无法想象的事物,局限于这座岛屿的她,最大的世界就是课本上的图画和文字,以及偶尔停靠的货轮带来的零星资讯。

她听着,眼睛里闪烁着惊奇与向往的光芒。而他看着她被海风吹得微红的脸颊和明亮单纯的眸子,讲述的欲望愈发强烈。他们之间仿佛存在一种奇特的磁场,吸引着彼此靠近。

中午,陈语诺带他回家,吃了一顿简单的便饭。母亲用探究的目光悄悄打量这个气质非凡的陌生年轻人,但岛民的好客让她没有多问。下午,他们又回到了海边,坐在那棵老榕树下,继续着似乎永远也说不完的话。从儿时趣事到天马行空的幻想,从对未来的憧憬到对远方的渴望。

夕阳西下,将天空和大海染成一片瑰丽的金红。

“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岳云鹏看着海平面,突然说道。

陈语诺正捡起一颗贝壳的手顿住了。一股强烈的、从未有过的失落感瞬间攫住了她,心口像是突然空了一块,海风猛地灌进来,凉得惊人。

“哦。”她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涌上眼底的酸涩。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永恒而单调。

## 二、 誓言:星辰为证

夜幕彻底降临,繁星渐次亮起,如同黑天鹅绒上撒满了细碎的钻石。海岛的夜晚没有城市的灯光污染,星空显得格外清晰、接近,仿佛触手可及。

他们没有回家,仿佛默契地想要延长这注定短暂却无比珍贵的时间。他们走到了那艘白天搁浅的旧木船边。岳云鹏脱下自己的外套,铺在干燥的沙地上,示意陈语诺坐下。海风变大了,带着夜的凉意。他很自然地将外套盖在她身上,然后在她身边坐下。

外套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和一种干净清爽的气息,像是阳光晒过的棉布混合着淡淡的皂香,将她整个人温柔地包裹起来。陈语诺蜷缩起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感觉自己的心跳快得有些不正常。

“你真的要走吗?”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细微得几乎被海浪声淹没。明明白天已经得到了答案,她却忍不住再问一次,仿佛期待会出现转机。

岳云鹏沉默了一下,声音低沉而清晰:“我本来就不属于这里。”

陈语诺沉默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胀得发疼。只因岳云鹏说的是事实。第一眼看到他时,她就知道了。他像是一只偶然落脚于此的候鸟,羽翼丰满,目光锐利,注定要飞向更遥远、更广阔的天地。这座贫瘠、安静、慢节奏的岛屿,留不住他。

“那你还会回来吗?”她鼓起勇气,抬起头,在星光下凝视他模糊的侧脸轮廓。

岳云鹏转过头,目光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邃明亮。他看了她几秒钟,那眼神复杂得让陈语诺心悸,有欣赏,有不舍,有挣扎,还有一种她不敢深究的情绪。

然后,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像誓言一样砸进她的心里:“会的。我要娶你。”

陈语诺怔住了。心脏像是停跳了一拍,继而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巨大的轰鸣声,甚至盖过了耳边的潮汐。娶她?一天?这太快了,太突然了,太不真实了。她从小听惯了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从未听说过仅凭一天相处就私定终身的。她本不该相信什么一见钟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可是,望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玩笑或轻浮的意味,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她的理智在告诫她这很荒唐,但她的内心,她那颗年仅十九岁、从未为谁如此悸动过的心,却选择了相信。或许,她愿意将这场突如其来的相遇与相爱,归结于命运和缘分的神秘力量。

“好,”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坚定,“那说定了。”

岳云鹏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放在膝盖上的手。他的手掌宽大、温暖,略带薄茧,将她微凉的手指完全包裹住。一股强大的暖流从相握的手心迅速窜遍全身,驱散了所有的寒意和不安。

他们不再说话,只是依偎在一起,仰头望着无垠的星空。在这片浩瀚的宇宙和永恒的大海面前,两个刚刚许下终身承诺的年轻人,渺小得如同两粒尘埃。可此刻的陈语诺,感受到的却不是渺小,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充盈和强大。身边这个男人的存在,他的话语,他的温度,他带来的关于远方和未来的承诺,像是一副坚硬的铠甲,让她无畏无惧。有岳云鹏在身边的陈语诺,感觉自己可以对抗全世界的质疑和时间的流逝。

了望星空,他们在海的一角相依偎,如此渺小。可有岳云鹏的陈语诺,最强大。

那一刻,星河璀璨,海浪温柔,仿佛天地万物都在为他们的誓言作证。

## 三、 等待:日升月落,潮来潮往

岳云鹏离开后的最初几个月,陈语诺的生活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每一天的劳作虽然依旧辛苦,但心里是满的,充满了甜蜜的回忆和灼热的期待。她反复回味着那一天的每一个细节,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尤其是最后那句“等我回来娶你”。她把这句话当做神圣的誓言,仔细收藏在心窝最柔软的地方。

她开始更留意停靠的船只,每次听到汽笛声,都会下意识地望向码头方向。她想象着某一天,那艘熟悉的轮船会再次出现,那个挺拔的身影会从船上走下,微笑着朝她走来,对她说:“语诺,我回来了。”

一年过去了。码头迎来了又送走了无数艘船,但没有一艘是为她而来。最初的焦灼和失落渐渐被一种习惯性的期盼所取代。她告诉自己,他一定是在忙,大城市距离这里那么远,回来一趟不容易。他需要时间安顿,需要时间实现他的抱负。她愿意等。

两年,三年。岛上开始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姐妹伙伴,陆续都定了亲,嫁了人。母亲开始旁敲侧击地提醒她。

“语诺啊,西村那家的小儿子,人挺老实能干的,家里条件也不错……”

“妈,我还小,不着急。”陈语诺总是这样搪塞过去。

她心里装着一个人,一个承诺,再也看不见其他人。她开始给自己找更多的事情做,除了帮母亲做家务、赶海,她还跟人学起了织渔网、晒鱼干,试图用忙碌填充所有空闲的时间,以免自己胡思乱想。

五年,六年。当初同期出嫁的姐妹,很多都已经抱上了孩子。母亲脸上的忧愁越来越明显,催促也变得直接起来。

“语诺啊,妈托人给你看了几个不错的男孩......”母亲拿着一叠模糊的照片,试图引起她的兴趣。

“我不看。”陈语诺扭过头,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决。她正在修补一张渔网,手指灵活地穿梭着,仿佛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密密麻麻的网格上。

“你都快25岁了!再不找,好的都被别人挑走了!”母亲的语气带着焦虑和不解。

“我说了我不看!”陈语诺猛地抬起头,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烦躁。她看到母亲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脸上露出受伤的神情,心瞬间软了,但那份固执的等待让她无法妥协。她低下头,闷声道:“我的事,我自己有数。”

母亲叹着气走了。陈语诺盯着手中的梭子,视线却无法聚焦。六年了,两千多个日日夜夜。他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有?连一封信都没有。巨大的不安像海藻一样缠绕住她的心,越收越紧,几乎让她窒息。但她很快又甩甩头,强迫自己压下这些念头。他答应过的,他一定会回来。或许他只是遇到了难处,或许他正在来的路上。

她走到窗边,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大海。海还是那片海,和六年前一样,沉默地起伏着,吞噬了她年复一年的期盼。

第八年,第九年。岛上的风言风语渐渐多了起来。

“陈家那姑娘,眼光高得很嘞,谁都看不上。”

“听说心里还想着几年前那个外来小伙子呢?傻不傻啊,人家怕是早忘了这岛在哪了。”

“再拖下去,可真就成老姑娘了……”

这些议论声,像细小的沙粒,无孔不入,钻进她的耳朵,磨蚀着她的心。她尽量不去听,不去理会,但那些话语还是像冰冷的潮水,一次次试图淹没她。她变得更加沉默,除了必要的劳作,很少再出门。

十年。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数字。

那天,母亲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看着她眼角眉梢早已褪去少女青涩、染上岁月风霜的痕迹,忍不住再次旧事重提,语气近乎哀求:“语诺啊,就算妈求你了,你不嫁人,以后可怎么办啊?我老了,不能陪你一辈子啊……”

陈语诺正在淘米准备做饭,闻言动作猛地停住。十年了。他没来。

她怔愣地转过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母亲脸上新长出的、深刻的皱纹,看到她鬓边刺眼的白发,看到她眼中深沉的担忧和无力。十年,不仅带走了她的青春和期待,也同样残酷地催老了母亲。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愧疚猛地冲上鼻腔,涌入眼眶。泪如决堤,她无法控制地哽咽起来,手中的米盆险些打翻。

母亲吓了一跳,连忙走过来抱住她:“语诺,怎么了?别哭,妈不说了,不说了还不行吗……”

母亲的妥协反而让她更加心痛。她哭了很久,仿佛要把这十年积压的所有委屈、不安、失落和恐惧都发泄出来。但哭过之后,她擦干眼泪,对母亲说:“妈,我再等等。”

这一等,又是十年。

二十年。足以让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长成挺拔的青年,足以让一片崭新的船板变得腐朽斑驳。

村里的议论声早已从好奇、不解变成了带着怜悯甚至一丝轻蔑的定性评价。

“你们知道不,村头那家的女儿都快40岁了,还没嫁人嘞。”

“哎呦臊的很,这不是老姑娘了嘛?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听说还在等那个外地男人?真是痴心妄想哦……”

“陈语诺未婚”的消息,早已不是新闻,成了岛上居民茶余饭后偶尔提及的一个固定谈资,一个关于“傻”和“固执”的鲜活例子。

母亲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腿脚已经不稳,只能靠着拐杖勉强站立行走。她的催促早已变成了无力的叹息和深深的忧虑。

“女儿啊,就算妈求你了,你不嫁人以后可怎么办啊?”母亲的声音苍老而沙哑,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绝望,“我走了以后,谁照顾你?谁给你一口饭吃?你让妈怎么闭眼啊……”

陈语诺看着母亲佝偻的背脊和浑浊的眼睛,看着那根支撑着她摇摇欲坠身体的拐杖,心像是被浸在咸涩的海水里,刺痛而沉重。她坚持了二十年,用整个青春和所有情感赌一个承诺。她几乎快要记不清岳云鹏的模样了,只有那个星光下的誓言和那双明亮的眼睛,依旧模糊地刻在记忆深处,支撑着她。

可现实是母亲日益衰朽的身体,是周围人异样的目光,是独自老去、无人依靠的可怕未来。她不能再这样自私下去了。为了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实现的梦,拖累着母亲至死都无法安心。

巨大的疲惫和绝望如同黑夜的海潮,终于彻底淹没了她。她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无声滑落,滴在陈旧的地板上,迅速洇开,消失不见。

“我知道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而空洞,带着一种心死后的平静。

母亲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等了二十年的话,终于在这一刻听到。她张了张嘴,最终也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复杂的叹息。

陈语诺妥协了。二十年了。她的等待,在这一刻,正式宣告落幕。不是因为不再相信,而是因为无法再承受这等待所带来的、压垮现实的重量。

## 四、 归宿:现实的港湾

妥协之后的事情,进展得快得让人麻木。

通过亲戚介绍,一个丧偶、带着一个五岁男孩的渔民进入了她的生活。他叫林建国,年纪比她大十来岁,人看起来老实本分,甚至有些木讷。常年的海上劳作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苍老,皮肤黝黑粗糙,脊背因为长期弯腰拉网而有些微驼。他话不多,看着陈语诺的眼神里,没有爱慕,也没有挑剔,更像是一种务实的需求——一个能帮他照顾孩子、打理家务的女人。

陈语诺没有表示反对。对她而言,嫁给谁似乎已经不再重要。她的爱情,她的悸动,她的期盼,早已在二十年的等待中消耗殆尽。如今,她只是为自己和母亲寻找一个现实的依靠,为余生寻找一个看似安稳的归宿。

没有隆重的婚礼,只是简单地摆了两桌酒,请了最近的亲戚邻里。人们脸上带着复杂的神情,有终于看到“老姑娘”出嫁的释然,也有对她最终选择命运的些许同情。母亲那天精神似乎好了一些,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如释重负的笑容,尽管那笑容深处藏着难以言说的酸楚。

陈语诺穿着一条半新的红裙子,坐在新房(其实是林建国那间同样陈旧、带着鱼腥味的老房子)的床边,听着外面喧闹的劝酒声,感觉自己像一个抽离的旁观者。她的心里一片平静,死水微澜般的平静。

日子就这样过了下去。平淡,琐碎,乏善可陈。

林建国确实是个老实人,不喝酒不打人,只是沉默寡言,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勤地出海捕鱼,挣着勉强糊口的收入。他把赚来的钱大部分都交给陈语诺打理,这是一种朴素的信任和托付。

那个五岁的小男孩叫海仔,怯生生的,刚开始很怕生,总是躲在父亲身后偷偷看她。陈语诺本性善良,对小孩并无恶感,她细心照顾海仔的饮食起居,给他缝补衣服,在他生病时整夜守着。渐渐地,海仔接受了她,开始叫她“阿姨”,偶尔也会黏着她。

母亲在她婚后第二年冬天安详地去世了,临走前拉着她的手,说:“语诺,妈放心了。”陈语诺知道,母亲放心的是她终于有了一个所谓的“归宿”,不至于孤苦无依。她痛哭了一场,为了母亲的离去,也为了某种无法言说的终结。

她努力扮演好一个妻子和继母的角色,认真打理着这个小小的、贫瘠的家。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着身边男人沉重的呼吸和海仔均匀的鼾声,她会不由自主地望向窗外的大海。月光下的海面泛着清冷的光,和二十年前那个星夜如此相似,却又截然不同。那时的心是滚烫的,充满了希望;而如今,只剩下被生活磨砺出的麻木和一层厚厚的、冰冷的外壳。

她很少再想起岳云鹏了。那个名字,那个身影,那段记忆,被深深地埋藏起来,像是藏在贝壳最深处的沙粒,不敢触碰,怕勾起无法承受的痛楚和荒谬感。她甚至开始怀疑,那疯狂而美好的一天,是否真的发生过?或许,那只是十九岁的自己做过的一个过于逼真的梦?

## 五、 重逢:过期兑奖

又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陈语诺牵着海仔的手从杂货店出来,准备回家做晚饭。海仔已经十岁了,是个半大的小子,正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里的事。

路边树荫下,几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正聚在一起闲聊,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飘进路过人的耳朵里。

“诶,那个村头姑娘嫁了个二婚的,还带了个小孩,真是命不好。”一个声音略带尖刻地说。陈语诺知道,她们议论的正是自己。这么多年,她早已习惯了。她面无表情,打算加快脚步走过去。

“你们说的那个女孩在哪啊?”一个陌生的、略显苍老却又莫名有点熟悉的男性声音插了进来。这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突然试图撬动她尘封记忆的锁孔。

“那不是就在那里嘛。”其中一个妇人朝陈语诺的方向努了努嘴。

陈语诺欲要离开的背影顿住了。掌心还牵着海仔温软的小手,这真实的触感像是在提醒她如今无法逃避的现实。

她感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背上,灼热、专注,几乎要穿透她的身体。她的心脏莫名地开始狂跳,一种荒谬的、难以置信的预感如同电流般窜过四肢百骸。她僵硬地站在原地,无法动弹,也无法思考。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缓慢而坚定,一步一步,敲在她的心上。

“你好。”身后的声音变得无比清晰,近在咫尺。那声音褪去了年轻时的清朗,染上了岁月的沙哑和沉稳,但那种独特的语调,那种刻入骨髓的熟悉感……

陈语诺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身。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眼前站着一个男人,穿着质料很好的衬衫和长裤,身形依旧挺拔,但眼角已刻上了深刻的皱纹,鬓边也染了霜色。他的气质变得更加内敛沉稳,眼神深邃,透着成功人士才有的从容和阅历。

只一眼,仅仅只是一眼。

跨越了二十年的光阴,模糊的记忆瞬间变得清晰无比,每一个细节都严丝合缝地对上了号。是他。岳云鹏。

陈语诺呆呆地看着他,嘴唇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鸥鸟的鸣叫、海浪的喧嚣、妇人的低语、海仔的疑惑……一切都褪色成遥远的背景音。她的眼睛里,只剩下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下一秒,积蓄了二十年的委屈、思念、痛苦、绝望、质疑……所有复杂到极致的情绪,如同被压抑了太久太久的火山,猛地冲破了所有理智的堤防和强行维持的平静。眼泪犹如涌过强行被关闭了二十年的闸门,完全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滚烫地滑过她已不再年轻的脸颊。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像一个迷路了太久终于看到熟悉路标的孩子,茫然又无措。

“岳云鹏……”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哽咽得几乎破碎,轻得像一声叹息,又重得像一声惊雷。

“是我。”他的目光紧紧锁着她,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震惊,有痛楚,有深深的愧疚,也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激动。他看到了她脸上岁月的痕迹,看到了她朴素甚至略显寒酸的衣着,看到了她眼中决堤的泪水,也看到了她手里牵着的那个男孩。

下一秒,他没有丝毫犹豫,跨前一步,张开手臂,一把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这个拥抱,隔了二十年。他的怀抱依旧宽阔,却带着陌生的烟草气息和高级香水的味道,不再是她记忆中海风与阳光的味道。陈语诺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木头,没有任何回应。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无法处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她甚至忘记了推开他。

“我回来了。”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四个字,她等了二十年。七千三百个日日夜夜,她曾在脑海中想象过无数次他说出这句话的场景,每一次都让她心潮澎湃。可当这句话真的在耳边响起时,她感受到的不是喜悦,不是圆满,而是一种尖锐的、彻骨的讽刺和悲凉。

它们就像是“再来一瓶”的过期兑奖券,曾经带来过无限的希望和期待,却被时光无情地作废了。来得太晚,太迟了,已经毫无意义。

怀里的真实触感,耳边的话语,都在提醒她这不是梦。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她僵硬的身体慢慢恢复了知觉,冰冷的现实感迅速取代了最初的震惊和失控。她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

她低下头,慌乱地擦掉脸上的泪水,动作急促,带着一种难堪的狼狈。她不能看他,怕自己再次失控。

“挺好的,”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竟然出奇地平静,带着一种刻意拉远的距离感,仿佛在和一个多年未见的普通故人寒暄,“什么时候走?”

岳云鹏的怀抱骤然落空,手臂还维持着环抱的姿势,脸上激动的神情慢慢凝固。他看着她刻意避开的视线,看着她强作镇定的侧脸,看着她身边那个正用好奇又警惕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的男孩,眼中翻涌着剧烈的痛楚和了然。

他沉默了几秒,声音低沉了下去:“明天……”

“好,”陈语诺飞快地接话,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是煎熬,“注意安全。”她顿了顿,拉紧了海仔的手,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找到了离开的理由和力量,“我该回家做饭了。”

说完,她甚至没有勇气再看他最后一眼,几乎是仓促地、带着一丝逃离的意味,牵着不明所以的海仔,转身,一步一步,朝着那个不再是她的家的方向走去。脚步有些虚浮,背影却挺得笔直。

岳云鹏站在原地,没有阻止,也没有再开口。他只是久久地凝视着她逐渐远去的、决绝的背影,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粗糙的地面上,显得无比孤寂。

海风吹起他精心打理的头发,几根银丝格外显眼。他深邃的眼中,翻涌着二十年错失的光阴和无法弥补的遗憾,最终都化为一片沉沉的、无力的暮色。

陈语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眼前的道路因为泪水而再次模糊,但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让它们再掉下来。她深知,他们早已错过。不是错在不相爱,而是错在时空的交错,错在命运的捉弄。

长达二十年的等待,所有的青春、所有的痴念、所有的苦楚,在这一刻,伴随着那句迟到了二十年的“我回来了”,终于彻底地、无声地落幕了。

她不恨他。他并没有失约,他只是来得太迟了。

而生活,早已在她苦涩的等待和无奈的妥协中,悄然驶向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再也无法回头。

身后的世界,夕阳正缓缓沉入海平面,将天空和大海染成一片壮丽而哀伤的血红色,一如二十年前他们分别的那个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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