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梦见明川河畔的风雪。
梦里张鹤擎的白衣被血染成淡红,雪花落在他长睫上,随着呼吸轻轻颤动。他一遍遍对我说:“然然别进来,求你。”而我总是违背,踮脚吻上他冰冷的唇。
醒来时枕边湿润。窗外仙界的明月永远圆满,永远不会被云层遮掩,如同张鹤擎归位后看我的眼神——明明如月,却无半点温度。
三百年来,我反复咀嚼那个问题:若早知结局如此,我是否还会在那年春天,自以为仙法大成时,去挑战那座终年积雪的山巅上的白衣仙人?
答案总是会的。
那年我十九岁,凭着天生灵根和无师自通的修炼,已在人间修真界小有名气。春风得意马蹄疾,我以为只差一步就能踏破虚空,羽化登仙。
“张鹤擎?”当我向师父询问谁是天下第一时,师父捻着胡须,“传说住在北境凝玉峰上的那位,已非人间修士所能及。”
我当即御风北上。三月后抵达凝玉峰下,整座山脉被冰雪覆盖,峰顶却隐隐有金光流动,果然不凡。
“在下林悠然,请仙长赐教!”我运足真气,声音在山谷间回荡。
没有回应。我足尖轻点,踏雪而上,在峰顶看见了他。
张鹤擎站在一株雪松下,白衣胜雪,几乎与天地融为一体。他转身时,我呼吸一滞——从未见过这般清俊出尘的容貌,眉目如画,眸色浅淡,仿佛看尽了千年沧桑。
“你不是我的对手。”他声音平静,无喜无怒。
我更气了:“还没比试,怎知胜负?”
他微微摇头,折下一段松枝:“若你能碰到我的衣角,便算你赢。”
我几乎笑出声来。我林悠然纵横人间罕逢敌手,他竟如此轻视我?当即祭出最得意的“流云九式”,剑气如虹,直取他面门。
下一瞬,我只觉腕间一麻,松枝已点在我咽喉前。他甚至没有移动位置,只是轻轻一拂,就化解了我所有攻势。
一招。仅仅一招。
我愣在原地,多年来建立的自信轰然倒塌。羞愤、不甘、震惊交织在一起,眼泪不争气地涌上来。
“你这是什么妖法?”我声音哽咽。
张鹤擎放下松枝,眼中似乎闪过一丝笑意:“是正道,非妖法。你根基不错,只是太过急躁。”
那之后,我缠上了他。
“你不告诉我破解之法,我就不走!”我耍起无赖,在峰顶搭了个简易木屋。
张鹤擎不置可否,依旧每日练剑、打坐、观云。他府邸简朴,除了几个不言不语的傀儡仆从,再无他人相伴。
第七日,我实在无聊,在他打坐时故意在旁边哼歌。他睁开眼:“你想学真正的仙法吗?”
于是我留了下来。
起初只是不甘心,想学成后再与他比试。但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发现自己越来越不想离开。
清晨,我陪他练剑。他的指导总是简洁精准,我进步神速,却依然碰不到他的衣角。
午后,我们下棋。他执白,我执黑,常常一局就是整个下午。他落子从容,从不急于取胜,却总能在收官时领先一二。
“你又让着我。”有一次我发现了,不满地推乱棋局。
张鹤擎淡淡一笑:“让你半子,棋局才更有趣。”
他笑的时候极少,但每次都能让我心跳加速。
最喜他执笔作画时,我在一旁磨墨。墨香袅袅中,他侧脸在灯光下如玉石雕琢。有时画到满意处,他会微微颔首,我便趁机讨要:“这张送我好不好?”
年岁开头时,凝玉峰下的小镇放起烟火。我们站在峰顶俯瞰,彩色光芒在夜空中绽放,短暂却绚烂。
“仙人看烟火,会不会觉得可怜?转瞬即逝,如凡人一生。”我问。
张鹤擎望着远方:“正因短暂,才更值得珍惜。”
那一刻,我隐约觉得他并不像表面那样冷漠。
上元节那天,他竟主动提出带我去看天灯。我们隐去身形走在人群中,满城灯火如星河倒悬。
“你会不会永远记住这一刻?”我脱口而出,说完才觉唐突。
他沉默良久,长睫低垂,最终没有回答。
现在想来,那时他已预感到什么了吧。
张鹤擎不告而别是在桃花盛开时节。我在他书房发现一张字条:“勿寻,保重。”
短短三字,我气得撕碎了纸条,又在碎片前哭了整夜。凭什么?就算要走,连个正式告别都没有吗?
我寻遍名山大川,问遍修真同道,无人知晓他的去向。直到三个月后,我在明川河畔感受到一丝熟悉的气息。
风雪漫天,他靠在河畔巨石旁,白衣染血,面色苍白如纸。
“张鹤擎!”我冲过去,手忙脚乱地掏出所有疗伤丹药。
他抓住我的手腕,力道惊人:“你不该来。”
“是谁伤了你?”我声音颤抖,从未见过他如此虚弱。
他摇头不语。我扶他到我临时租住的小院,日夜照料。伤势好转后,他才告诉我部分真相:他是仙界仙尊,因故下凡,遭仇家追杀。
“仙人?”我怔住,随即苦笑,“怪不得...”
怪不得他如此强大,怪不得他总有种疏离感,怪不得他不愿承诺什么。
一位白发老翁——后来才知道是土地公——劝我:“姑娘,仙凡有别。仙人寿命无尽,凡人在他们眼中不过昙花一现。”
我勉强笑笑:“我知道。”
知道归知道,却放不下。张鹤擎伤愈后,我们关系微妙地改变了。他不再刻意保持距离,看我的眼神有了温度。
我们在江南小镇隐居,像寻常夫妻般生活。他教我更高深的仙法,我做饭给他吃——虽然仙人无需进食,但他总会尝几口,然后评价:“尚可。”
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直到司命星君托梦而来。
梦里,身穿星图长袍的老者神色凝重:“魔尊冲破封印,三界即将大乱,唯有张鹤擎归位方可扭转乾坤。但他正在历情劫,唯一破解之法...”
我接下去:“是我死?”
司命摇头:“情劫需由渡劫者亲手了结。但事后,他会忘却与你相关的一切。”
醒来时,枕边已湿。张鹤擎在院中练剑,身影翩若惊鸿。我默默看了许久,直到他收剑走来。
“今日怎么起这么早?”他替我捋了捋鬓发,动作自然。
我扑进他怀里:“做了个噩梦。”
他轻轻拍我的背:“梦都是反的。”
我没有告诉他,那天我偷偷去了城郊的寺庙。佛像庄严,我跪在蒲团上,心中默问:若牺牲一人可救苍生,这牺牲值得吗?
佛像不语,只有香烛噼啪作响。
回去时下起雨,张鹤擎撑伞在巷口等我。见到我,他快步走来,伞倾向我这边:“淋湿了要生病的。”
看着他肩头的雨渍,我突然明白了答案。
——
变故比预期来得更快。那夜魔气突至,张鹤擎为护我强行催动仙力,导致魔气反侵。我在屋外听着他痛苦的压抑声,心如刀割。
“然然别进来,求你。”他声音破碎,几乎不像他。
我推门而入。屋内魔气缭绕,他双眼赤红,额角青筋暴起,却在看到我时恢复一丝清明。
“杀了我...”他哀求,“趁我还能控制...”
我走过去,捧起他的脸,吻上他苍白的唇。最初是冰冷的,随后变得灼热。他身体僵硬,随后软化,眼泪滑落我们相贴的唇间。
“对不起。”我说,然后拔出他腰间的短剑,刺向自己。
没有预想中的疼痛,只有一道金光从他体内迸发。短剑落地,我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推开。张鹤擎悬浮半空,白衣无风自动,额间浮现金色仙印。
“以吾仙尊之名,诛邪退散!”他声音恢弘,不再是那个陪我下棋饮酒的张鹤擎,而是真正的仙界至尊。
魔气瞬间消散。他缓缓落地,目光落在我身上,陌生而威严。
“凡人,你为何在此?”他问。
我跪在雨中,仰头看他:“小女子路过,见有异象...”
他微微颔首,不再多问,化作金光消失在天际。
三百年过去了。
我因助仙尊归位有功,被特许修仙,如今已是仙界一员。偶尔在仙宴上远远见到张鹤擎,他总是被众仙环绕,清冷尊贵。
他从未认出我。有时四目相对,他会礼貌性点头,然后移开视线。
今日路过司命府,他罕见地独自一人,站在一株桃花下发呆。手中握着一卷画,我视力极好,认出是当年我求而不得的那张——画上的我在桃树下笑靥如花。
“仙尊大人。”我行礼欲走。
“等等。”他叫住我,展开画卷,“我是不是很久以前见过她?”
桃花瓣落在他肩头,如同那年凝玉峰上的雪。我微笑摇头:“画中人身着凡人服饰,应是仙尊下凡时偶遇的寻常女子吧。”
他若有所思,轻轻卷起画轴:“也许吧。只是总觉得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我施礼告辞,转身时眼泪终于落下。
明月依旧,鹤已归位。只有我记得明川河畔的风雪,和那个问“你会不会永远记住这一刻”的傻姑娘。
记得,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