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开得正盛,红得灼眼,仿佛将整个冬日的寒气都染上了血色。我站在梅林中,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指尖传来轻微的凉意。
“公主,陈侍卫又不在。”侍女小莲低声道,“御膳房新做了桃花酥,您要尝尝吗?”
我轻轻捻碎手中的花瓣,红色汁液在指腹晕开。“他这几个月总是神出鬼没的。”
小莲不敢接话,只是默默跟在我身后。满园梅花如血,我却忽然想起了十一年前那个冬天,第一次见到陈九品的模样。
那时的他,蜷缩在京城最繁华的街角,单薄的衣衫遮不住瘦骨嶙峋的身体,面上沾满污垢,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几个地痞围着他,用手粗鲁地抬起他的下巴。
“这么小长这么好看干嘛?不如跟哥哥们回去,保你吃香喝辣。”
十岁的我正好随父皇出巡,马车经过时,一阵风掀起车帘,我看见了这一幕。
“停车。”我稚嫩的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侍卫们迅速驱散了那群无赖,我跳下马车,走到那孩子面前。他警惕地盯着我,像一只受伤的小兽,但眼神中没有乞求,只有倔强。
“你叫什么名字?父母在何处?”我问他。
他沉默不语,旁边的摊主低声禀报:“公主殿下,这孩子是个孤儿,父母早死,在这条街上流浪好几个月了。”
我看着他冻得发紫的嘴唇,解下自己的貂皮斗篷,裹在他身上。“跟我回宫吧。”
也许是真的心善,也许是贪恋他那张即便蒙尘也难掩精致的脸,我向父皇求了情,将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带回宫中。
“我可以给你一个安身之处,”我对他说道,“做我的贴身侍卫,可好?”
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为什么是我?”
我笑了,“因为你好看啊。”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眼中闪过某种复杂的情绪,像是恼怒,又像是无奈。
父皇对我的要求向来有求必应,尽管他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有所疑虑,但最终还是同意了。只是在我带陈九品回宫的当晚,父皇将我揽在膝头,沉声道:“朕的明珠,你要记住,人心难测,就算是一条狗,养不熟也会反咬主人。”
我乖巧点头,心里却不以为然。一个十岁的孩子,能有什么威胁?
回宫后,我吩咐所有人不得欺负陈九品,给他安排了离我寝殿不远的住所,派宫人教他礼仪规矩、文武技艺。起初他十分戒备,像一只刚断奶的幼豹,对谁都龇着牙。
“你不必如此防备我,”有一次,我端着点心去找他,看见他正对着窗外发呆,“既然我带你回来了,这里就是你的家。”
他转过身,那双清澈的眼睛望着我:“公主为何待我这样好?”
我歪着头想了想,“或许是因为你长得好看?”
他皱起眉头,显然不喜欢这个答案。
我笑着递过点心,“吃吧,这是御厨特制的梅花糕,可好吃了。”
他迟疑着接过,小口咬了一下,然后眼睛微微睁大,显然是觉得美味。
“慢慢吃,以后你想吃多少都有。”我说。
从那以后,他渐渐对我卸下心防。我发现他天资聪颖,无论读书习武都进步神速。宫中的老师们都对他赞不绝口,说他若非出身卑微,必是国之栋梁。
时光如梭,转眼六年过去。陈九品已长成俊秀挺拔的少年,而我正值豆蔻年华。
这年春天,我在御花园里荡秋千,他在后面轻轻推着。
“高一点,再高一点!”我欢笑着。
他却突然停下,“公主,危险。”
我跳下秋千,转身看他,“你怎么总是这么小心翼翼?”
他低头不语,长长的睫毛在脸颊投下阴影。我这才发现,他已经比我高出一个头还多。
“陪我去看桃花。”我拉起他的手就跑,他僵了一下,却没有挣脱。
桃林中落英缤纷,我站在树下,任由花瓣洒满全身。
“九品,你说宫外的桃花也开得这么美吗?”
他沉默片刻,“宫外的桃花没有这么繁盛,但更自由。”
我转头看他,“你想离开皇宫吗?”
他迎上我的目光,“我的职责是保护公主。”
我笑了,伸手替他拂去肩上的花瓣。那一刻,我看见他耳根微微发红。
又过了两年,陈九品已成了宫中有名的侍卫,不仅武艺高强,处事也极为沉稳。可我却觉得,他离我越来越远。
“公主,陈侍卫今日告假出宫了。”小莲向我禀报。
我放下手中的书卷,“这月第几次了?”
小莲怯生生地回答:“第三次了。”
我点点头,没再说什么。陈九品近来行踪诡秘,总是不见人影。我不是没有察觉,只是不愿深究。在这深宫之中,谁没有自己的秘密?就连我自己,也并非表面那般天真无邪。
记得十四岁那年,我无意中撞见一个宫女偷窃父皇赏赐给我的玉簪。那宫女跪地求饶,哭诉家中老母病重,需要钱医治。我温柔地扶她起来,告诉她不必担心。
第二天,那宫女就消失了。宫人们都说她被逐出宫去与家人团聚了。只有我知道,她的“家人”收到了一大笔抚恤金,而她本人,早已长眠在皇陵后的乱葬岗。
父皇说得对,人心难测。我既享受着他的万般柔情,也清楚地知道他是个喜好杀戮的国君。而我,作为他最宠爱的公主,早已学会在善良的外表下,藏起锐利的爪牙。
尽管如此,对陈九品,我始终保留着一份真心。他是我亲自挑选的人,是我在寂寞深宫中最信任的伙伴。
他会在我烦闷时,带我避开所有耳目,去看宫中最美的花;会在我嘴馋时,偷偷从身后拿出我爱吃的桃花酥;会在雷雨交加的夜晚,守在我寝殿外,直到我安然入睡。
可是近来,我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使相遇,他也总是神色匆匆,眼神闪烁。
“九品,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有一次,我直接问他。
他怔了一下,随即露出温和的笑容:“公主多虑了,只是近来侍卫队事务繁多。”
我知道他在说谎,却没有戳破。
直到那个冬日的清晨,一切都变了。
那日我醒来时,觉得宫中异常安静。推开窗,看见漫天飘落的红梅,美得惊心动魄。
“小莲?”我唤道,却没有回应。
我披上外衣,走出寝殿。廊下空无一人,只有梅花簌簌落下,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红得像血。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我。我快步走向父皇的寝宫,越走心越沉。沿途的侍卫和宫人都不见了踪影,整个皇宫死一般寂静。
就在我即将到达父皇寝宫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我惊讶地回头,看见陈九品骑着一匹骏马,身着戎装,带领着一队陌生士兵,直奔我而来。
他在我面前勒住马缰,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一刻,他的眼神冰冷而陌生,与我认识十一年的那个人判若两人。
“九品,这是怎么回事?”我强作镇定地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翻身下马,向我走来。“公主,请随我来。”
“我要见父皇。”我说。
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陛下正在大殿等候。”
我察觉到他话中的异样,但已无路可退。在他的“陪同”下,我走向大殿。越靠近,空气中的血腥味就越浓。
当我推开大殿的门,眼前的景象让我几乎晕厥。
父皇倒在龙椅旁,胸口插着一把长剑,鲜血染红了他最爱的金线龙袍。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宫廷侍卫的尸体,而站在殿中的,全是陌生的将领。
“父皇!”我尖叫着冲过去,跪倒在父亲身边。他的身体已经冰冷,那双曾经充满慈爱的眼睛圆睁着,死不瞑目。
我的眼泪如决堤般涌出,心哽得无法呼吸,像个孩子般不知所措地哭泣。就在这时,一柄长剑抵在了我的脖颈上。
我抬起头,看见陈九品冰冷的面容。
“死,跟我走,选一个。”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为什么?我待你不薄...”
他冷笑一声,“待我不薄?你可知道我是谁?”
我茫然摇头。
“十六年前,你的父皇为了巩固皇位,诬陷我父亲谋反,将我全家满门抄斩。只有我,被忠心的老仆冒着生命危险救出,流落街头。”
我怔住了,“你是...林将军的儿子?”
“想不到吧,”他的眼中燃着仇恨的火焰,“我忍辱负重十一年,就是为了这一天。”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林将军谋反案发生时我才三岁,但后来隐约听说过一些传言。据说那场清洗牵连数千人,京城血流成河。
“可是...那些与你无关的人呢?那些宫人、侍卫,他们何罪之有?”我颤声问。
陈九品的眼神更加冰冷,“你父皇杀人时,可曾问过同样的问题?”
我无言以对。是啊,我的父皇,那个对我百般温柔的人,对别人却是残忍无情的暴君。我曾无数次目睹他因为一点小错就下令处死宫人,却选择视而不见。
“所以,你要杀了我吗?”我问,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
陈九品的剑尖微微颤抖,“我给你选择的机会。死,或者跟我走。”
我看着他已经完全陌生的面庞,突然笑了,“跟你走?以什么身份?俘虏?囚犯?”
他的眼神复杂难辨,“活下去,才有答案。”
我低头看着父皇的尸体,心中百转千回。求生是本能,但骄傲不容许我向仇人低头。
就在我犹豫不决时,殿外突然传来喊杀声。一个满身是血的将领冲进来:“大人,边境守军得知消息,已经回援,我们被包围了!”
陈九品脸色一变,迅速做出决定。他收起长剑,一把将我拉起:“没时间了,跟我走。”
“不!”我挣扎着,但他力气大得惊人,轻易就将我拦腰抱起,大步向外走去。
“放开我!”我捶打他的胸膛,他却无动于衷。
他带着我穿过熟悉的宫廊,那些我们曾经一起走过无数次的地方。在梅林边,我看见小莲和其他几个宫人的尸体倒在血泊中,顿时停止了挣扎。
“你...你连他们都不放过?”我颤声问。
陈九品没有回答,只是加快了脚步。我们来到宫墙下一处隐秘的小门,那里早有马匹等候。
他把我放在马背上,自己翻身上马,坐在我身后。随着他一声令下,我们冲出宫门,融入了一支庞大的军队。
我回头望去,看见我生长了十九年的皇宫在火光中燃烧,那是我再也回不去的家。
陈九品的手臂紧紧环住我,防止我跌落马下。他的胸膛贴着我的后背,传来的不再是往日的温暖,而是刺骨的寒意。
“你要带我去哪里?”我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策马奔驰。风雪扑面而来,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不知道前路在何方,不知道这个我宠了十一年的人会如何对待我。但我知道,那个天真善良的公主已经死在了今天的血色梅宴中。
而我,必须活下去。
因为只有活着,才能弄清楚真相;只有活着,才有机会为父皇报仇;只有活着,才能问清楚那个我曾经最信任的人,这十一年来的点点滴滴,究竟哪些是真心,哪些是假意。
风雪越来越大,陈九品微微侧身,替我挡住大部分寒风。这个下意识的举动,让我心中一颤。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有些习惯,不是说改就能改的;有些感情,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我闭上眼睛,任由泪水在脸上结冰。
这场恩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