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卷着梧桐叶掠过教学楼顶，张宇趴在课桌上，鼻尖萦绕着粉笔灰和旧书本混合的味道。前排女生的马尾辫随着摇头晃脑的节奏轻轻扫过他的胳膊，窗外的广播正播放着《运动员进行曲》，尖锐的旋律刺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张宇！”
讲台上的数学老师把三角尺重重拍在黑板上，粉笔灰簌簌落在他锃亮的皮鞋上。张宇猛地抬起头，睫毛上还沾着刚睡醒的糊劲儿，全班哄笑的浪潮瞬间将他淹没。
“函数图像的对称轴在哪？”老师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像两枚生锈的图钉。
张宇盯着黑板上扭曲的抛物线，喉咙发紧。那些x和y像一群乱窜的蝌蚪，他明明昨天还在网吧里用同样的坐标轴玩《穿越火线》，此刻却一个也抓不住。后排传来同学陈凯的窃笑，那小子正用课本挡着，偷偷在草稿纸上画小乌龟。
“不知道。”三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时，张宇听见自己声音发飘。
“坐下吧。”老师的语气像泄了气的气球，“下次睡觉记得把课本立起来，至少装装样子。”
哄笑声再次炸开，张宇把头埋进臂弯，校服袖口蹭过发烫的耳垂。布料上有股淡淡的霉味，是上个月下雨没晒干的味道。他突然想起一年前的自己，那时还坐在二楼的实验班，课本永远摊在桌子左上角，笔记记得比课代表还工整。
教室后门“吱呀”一声开了，班主任老王抱着保温杯踱进来。他的目光在教室里逡巡一周，最后落在张宇旁边的空位上——那是李磊的座位，自从上周被抓到翻墙去网吧，这小子就再也没来过。老王的眉头皱了皱，却什么也没说，转身往办公室去了。
这种沉默比训斥更让人难受。张宇盯着老王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想起分班那天的情景。
八月末的阳光把公告栏烤得发烫，红底黑字的分班名单前围满了人。张宇在实验班的名单里从头找到尾，指尖划过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心脏像被一只手攥着慢慢收紧。直到有人拍他的肩膀，李磊指着最后一张纸：“别找了，咱俩在这儿呢。”
慢班的名单用打印体，字迹比实验班小了一号，贴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张宇的名字夹在中间，像个误入的错别字。周围有人对着慢班名单指指点点，他听见有人说“这下清净了”，还有人说“反正也是陪跑的”。蝉鸣声突然变得尖锐，他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一个玻璃罩，外面的世界依旧喧嚣，却再也传不进任何温暖的声音。
“发什么呆呢？”李磊用胳膊肘撞了撞他，手里晃着一张皱巴巴的网吧会员卡，“今晚通宵？新出的地图贼刺激。”
张宇看向窗外，操场边的香樟树比半年前又高了些。实验班的同学正在上体育课，穿着统一的白色运动服，像一群整齐的鸽子。他看见班长林薇正跳着立定跳远，马尾辫在空中划出利落的弧线，那是他曾经也拥有过的，充满力量的轨迹。
“走了。”李磊已经收拾好书包，拉链划过塑料的声音格外刺耳。
张宇慢吞吞地把课本塞进书包，封面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被他折出了一道深深的褶子。走出教学楼时，夕阳正把慢班教室的窗户染成橘红色，而实验班的灯光已经亮了起来，像一片永不熄灭的星辰。
网吧里烟雾缭绕，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张宇熟练地开机，登录游戏账号，屏幕上的角色持枪而立，眼神锐利。他戴上耳机，把现实世界的嘈杂隔绝在外，指尖在键盘上飞舞，每一次射击都精准无误。
“牛逼啊宇哥！”李磊的赞叹从旁边传来。
张宇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他灵活地操作着游戏中的角色，如行云流水般地完成了一次令人惊叹的五杀。屏幕上闪耀着游戏胜利的提示，那绚丽的光芒比他成绩单上的分数要好看得多。
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上次月考，数学试卷上那一道道鲜红的叉叉，仿佛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紧紧地困在其中，让他无法挣脱。班主任找他谈话时，语重心长地告诉他，只要努力，他还有机会赶上来。然而，当他看着慢班里那些无精打采、昏昏欲睡的面孔时，突然觉得“机会”这两个字，就像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相比之下，学习游戏似乎要轻松得多。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他学会了许多游戏，而且每一款都玩得炉火纯青。游戏世界里的他，就像是一个无敌的战士，无往不利。
凌晨三点，张宇拖着沉重而疲惫的身体，缓缓地走出网吧。秋夜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脚，带来一丝凉意。他抬起头，望向学校的方向，只见那座教学楼静静地矗立在夜色中，宛如一头沉默的巨兽，显得有些阴森可怖。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在口袋里突然震动起来。他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条来自妈妈的短信：“早点睡，别熬夜。”他盯着这条短信看了很久，指尖悬停在输入框上方，却始终没有敲下一个字。最终，他还是默默地按下了屏幕上的电源键，将手机放回口袋里，然后继续迈着沉重的步伐，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回到空荡荡的出租屋，书桌上堆着没翻开过的课本。张宇把自己摔在床上，闭上眼睛就是游戏里的枪林弹雨。他知道自己正在坠落，像一颗脱离轨道的流星，可他不想挣扎，甚至觉得这种坠落很舒服，不用再绷紧神经，不用再面对那些期待的眼神。
第二天早读，张宇趴在桌子上睡得昏天暗地。语文老师走过他身边，顿了顿，最终还是绕过了他。黑板上的倒计时数字又减少了一天，红色的粉笔字像一滴血，在清晨的微光里泛着冷意。
李磊捅醒他时，手里拿着两张刚发的数学卷子。“看，又是三十多分。”他笑得没心没肺，“我比你高五分，今晚你请通宵。”
张宇接过卷子，红色的分数像一只嘲笑的眼睛。他想起高一那年，数学老师总夸他解题思路活，说他是块学理科的料。那时的阳光总是很暖，透过窗户落在他的练习册上，把那些公式都晒得软软的。
“行。”他把卷子揉成一团，扔进桌肚，“今晚我请。”
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几片，贴在玻璃上，像一张褪色的标本。张宇望着慢班教室那扇紧闭的窗户，突然觉得这里就像一个巨大的垃圾场，装满了被丢弃的希望和梦想。而他，是其中最心甘情愿的那一个。
放学铃声响起时，他第一个冲出教室。李磊追上来拍他的背：“等等我啊，急着投胎啊？”
张宇跑得飞快，风灌进喉咙，带着铁锈般的味道。他不敢回头，怕看见实验班的同学背着书包走向图书馆的背影，怕看见老师站在走廊里欲言又止的表情，更怕看见自己曾经的影子，那个坐在明亮教室里，眼里有光的少年。
网吧的霓虹灯在街角闪烁，像一个温暖的陷阱。张宇深吸一口气，加快了脚步。他知道自己正在走向一条没有光的路，但此刻，他只想抓住这片刻的、不需要思考的轻松。
反正已经是破罐子了，摔得再碎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推开网吧厚重的玻璃门，震耳欲聋的音效瞬间将他吞没。前台小妹熟练地接过他的身份证，打印机“咔哒”一声吐出消费单。张宇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指尖微微发颤。
屏幕亮起的瞬间，他看见自己倒映在玻璃上的脸，眼神空洞，带着未散的疲惫。游戏里的角色还在等着他，可这一次，他突然有点分不清，到底是自己在玩游戏，还是游戏在玩自己。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高三的第一个月，就这样在键盘的敲击声里，走向了深不见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