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颐站在花家洋房二楼的窗畔,指尖反复摩挲着衣袋里那只怀表,表盖内侧刻着的“麟”字被体温焐得发烫。
许应麟离开那天,晨光裹着梧桐叶的香气落在他肩头,他拉着她的手腕说“物资送到了,就马上回来”,可如今沪上大半城都插了太阳旗,唯有租界像块被占戈火围裹的孤岛,他的消息也跟着断了。楼下传来王阿婆哄孩子的声音,那孩子的爹娘三天前想闯出租界找亲戚,再没回来——艾颐攥紧怀表,指节泛白,她不敢想,许应麟会不会也……
“盛小姐,巷口那灰衣人还在。”老周轻手轻脚的上来,声音压得极低,“都连着三天了,我看……不像好人。”
艾颐往窗下瞥了眼,雨雾里果然立着个瘦高的身影,灰布短衫下摆被风吹得卷了起来,眼神却始终盯着洋房院内。她心里咯噔一下,如今这花家洋房安置了不少难民,难不成也被特务盯上了?
正想着,楼下突然传来急促的叩门声。艾颐刚摸向怀表,就听见“哐当”一声巨响,大门被人踹开了,粗哑的吼声混着玻璃破碎的脆响撞进耳朵:“皇军办事!都给我出来!”
艾颐扶着楼梯扶手往下走,客厅里的景象让她心一沉:三个穿黑短衫的男人杵在中央,为首的脸上有颗黑痣,手里的木仓指着缩在角落的老乔夫妇。老乔的媳妇抱着刚满周岁的孩子,奶水顺着衣襟往下滴,孩子吓得不敢哭,只攥着妇人的衣角发抖。
“你就是盛爱颐?”男人的目光扫过前厅,最后盯在她身上,“许应麟呢?”
艾颐放缓呼吸,指尖悄悄扣住怀表——许应麟之前特意教过她,“这表芯里藏着信号,若遇危险,就按表盖背面的纹路转三下,会有人来帮你”。她往前走了两步,挡在老乔夫妇身前:“我半个月没联系上他了。如今租界外到处是R军岗哨,他若真在沪上,还能躲得过皇军的眼睛?”
“嘴硬!”男人突然上前,粗糙的手直接抓向她的手腕,“搜她的身!许应麟定给她留了东西!”
艾颐猛地后退,后背抵住楼梯柱,指尖在衣袋里飞快转动表盖纹路——第一下,金属摩擦的细响被雨声盖过;第二下,那人的手已经伸到了她眼前;第三下,怀表“咔嗒”一声轻响,像是落了个暗扣。
就在男人的指尖要碰到她衣袋时,窗外突然传来两声木仓响!男人的两个手下应声倒地,鲜血溅在米白色的窗帘上,像朵骤然绽放的红梅。一个穿藏青色中山装的男人踹开侧门闯进来,手里的勃朗宁直指黑痣男人的眉心:“郑督军的人也敢动?”
男人的脸色瞬间煞白,手一抖,手木仓“啪”地掉在地上。他想弯腰去捡,中山装男人一脚踩在他手背上,骨裂的脆响混着惨叫炸开:“带下去,交给巡捕房——就说抓了R军的特务。”
门口冲进来两个卫兵,反拧着黑痣男子的胳膊往外拖,那男人这才收了木仓,转身走到艾颐面前,微微颔首:“盛小姐,许先生早有安排,让我们盯着花家洋房这边,您没受伤吧?”
艾颐松了口气,指尖却还在发颤,她摸出怀表,表盖已经被汗水浸得发滑:“许应麟……他还好吗?为什么一直不联系我?”
男人的眼神暗了暗,声音压得更低:“许先生让我们带话,他暂时不能露面。沪上现在到处是R军的便衣和特务,他得去租界外联系没撤走的部队,只能先委屈您——按照之前的对策,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不能硬碰硬。”
“之前的对策……”艾颐突然想起半个月前收到的那封密信:“沪上局势将变,花家洋房已在特务视线内,若遇险,凭怀表去寻郑督军,他会护你周全。” 当时她还觉得许应麟太过谨慎,可如今看着客厅里的血迹、角落里发抖的难民,才懂他早把后路铺好了。
“这里不能待了。”中山装男人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我安排卫兵送您去郑督军的府邸,剩下的难民会有人转移到租界的难民营,您放心。”
艾颐点点头,回头看了眼老乔夫妇——老乔正抱着孩子朝她拱手,眼里满是感激。她攥紧怀表,跟着男人走出洋房,马车早已等在巷口,黑色的车帘挡得严严实实,只留一道缝隙。
马车驶在租界的石板路上,艾颐撩开车帘一角往外看,窗外的景象让她心口发紧:铁丝网外,昔日繁华的霞飞路成了断壁残垣,几家商铺的招牌被R军劈得稀碎,“大减价”的红纸沾着硝烟,在秋风里飘得像招魂的幡。几个R军士兵扛着步木仓走过,皮鞋踩在枯黄的梧桐叶上,发出“咯吱”的脆响,惊得躲在废墟后的野狗一阵狂吠。
“盛小姐,快放下帘子。”卫兵的声音从外面传来,R日军最近在租界边缘查得紧,看见陌生面孔就扣人。”
艾颐赶紧放下车帘,车厢里的黑暗裹住她,只有怀表的冰凉硌在掌心,像许应麟的温度。
马车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停在一处僻静的洋房前。门口的卫兵见了中山装男人手里的怀表,立刻放行,连问都没多问。艾颐跟着走进客厅,红木地板擦得锃亮,墙上挂着幅《长江万里图》,与外面的占戈火格格不入——这是郑督军的府邸,许应麟说过,郑督军是沪上少有的硬骨头,面上只守着租界的一亩三分地,实际暗里一直帮着打伏击。
“盛小姐来了?”书房的门被推开,一个穿藏青长衫的中年男人走出来,手里捏着个紫砂茶壶,鬓角有些斑白,眼神却锐利得像鹰。他看见艾颐手里的怀表,眼睛亮了亮,“他上个月来见我,特意说,如果你转动怀表,就把西厢房给你留着。”
艾颐把怀表收好,声音有些发哑:“郑督军,谢谢您肯收留我。只是……您有应麟的消息吗?他之前去前线运送物资,半个月前我们失去联系了,他如今又怎么……他会不会有危险?”
郑督军叹了口气:“他去了南翔那边,想联系没撤走的军区残部。眼下沪上到处是R军的围剿队,他只能昼伏夜出,没法跟外界联系——但你放心,他聪明,手里还有些人脉,不会有事的。”
艾颐的心稍稍放下些,可指尖还是冰凉:“那接下来……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郑督军坐在太师椅上,给她倒了杯热茶,“你现在最该做的,是先稳住。这租界虽是孤岛,却藏着不少R军的眼线,你知道的事太多,若被盯上,不仅你危险,应麟的计划会泡汤,盛家也会成为他们的靶子。据我了解,许怀山那边也在想办法。”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窗外的雨帘上:“西厢房我让人收拾好了,你先住着,一日三餐会有人送过去。往后别出门,若有急事,就找门口的卫兵,他们都认得你。”
艾颐接过茶杯,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开,可心里还是空落落的。她看着窗外的梧桐树,叶子被秋雨打落了大半,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色的天——这租界是安全了,可许应麟还在外面,在那片被R军占了的城区里,像颗悬在刀尖上的星星。
“对了。”郑督军突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拿出个信封,“这是应麟上个月留下的,说若你来了,就交给你。”
艾颐赶紧接过来,信封上是许应麟熟悉的字迹,没有署名,只写了个小小的“麟”字。她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颐颐,待霜叶落尽,我便回来。勿念,勿躁。”
她捏着纸条,指尖轻轻拂过那行字,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初秋的霜叶还没黄透,他却已经在盼着叶落了——沪上的战火不知要烧到何时。
此刻的南翔郊外,许应麟正躲在一处破庙里,怀里揣着份半路截来的R军布防图。庙外传来R军搜山的脚步声,他听着声音,紧了紧手里的木仓,嘴角轻轻勾了勾——他答应过她,霜叶落尽就回去,这个约定,他不能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