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颐坐在露台的藤椅上,很久没回盛家了,难得回来一次,心里竟生出了无限感慨。她指尖捏着只青瓷茶杯,氤氲的热气里浮着两片碧螺春,正漫不经心地看着远方。
“小姐!小姐!”
急促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迎香攥着衣角跑得发髻都松了半缕,素色的布裙沾了些泥渍,显然是一路疾奔回来的。她冲到艾颐身前,俯身把嘴凑到艾颐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小姐,李老板的身份查出来了。”
艾颐指尖的茶杯顿了顿,抬眼时眼底的慵懒散了些,示意她接着说。
“郑督军那边递来的消息,”迎香咽了口唾沫,语速又快又轻,“他真名叫李昌,咱们查的那处18号公馆,不过是他名下十几处产业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听说他前几年置下那房子后,拢共也没去过三回。关键是他的父亲,小姐您绝对想不到,竟是沪上电力公司的一把手,李城!”
“李城?”艾颐挑了挑眉,随手从旁边的食盒里捻了颗话梅放进嘴里,酸甜的滋味漫开,才缓缓道,“我倒听过这位‘电力大王’的名头,据说他发家全靠太太钟氏娘家的扶持,两人成婚时还是沪上的一段佳话。可我记得钟家只有一位千金,李城对外也只说有个女儿,什么时候多了个儿子?”
“是私生子。”迎香把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要贴在艾颐耳边,“郑督军的人查得细,说李城早年还没发迹时,在乡下认识了个女子。后来他来沪上闯荡,被钟家小姐看中,钟家给了他大笔注资,才让他坐稳了电力公司的位置。可谁知道,那乡下女子怀了孕,竟自己找来了沪上,李城怕太太知道,就把人悄悄养在外头,那李昌,也是近几年才敢让他在外头打理些生意。”
艾颐含着话梅的动作顿了顿,眉梢拧起些弧度。那李昌能有如此家业,背后定然少不了李城的扶持,可钟家在沪上是出了名的大善人家,钟太太更是常年捐钱办慈幼院、施粥棚,若是知道丈夫藏了个私生子在外头,还让这私生子借着李家的名头行事,不知会是什么反应。
“迎香,”她指尖轻轻敲了敲藤椅扶手,“李昌母亲的身份,查了吗?”
“查了!”迎香点头,眼里带着点复杂的神色,“他母亲叫宋蓉。说起来也怪,这宋蓉刚出生时,家里人说她命格不好,会克亲,竟直接把她扔到了几公里外的野山上,任她自生自灭。十八年了,谁都以为她早没了,连宋家都绝口不提这个女儿。”
“十八年?”艾颐嚼着话梅的动作停了,眼底闪过丝诧异。
“可不是嘛!”迎香声音里带了点唏嘘,“偏偏十八年后,她自己挺着个大肚子回了宋家,还凭着肩膀上一块月牙形的胎记,说自己就是当年被扔的宋蓉。可蹊跷的是,她回来还没到两个月,她父母——也就是李昌的外公外婆,就在去菜场卖菜的路上遭了劫,夫妻两个都没了性命。”
“倒是命硬。”艾颐吐掉话梅核,拿起帕子擦了擦指尖,语气听不出情绪,“那李昌如今做的是什么生意?总不能单靠父亲的贴补过活。”
“是对外贸易。”迎香答得干脆。
艾颐抬眼,目光里多了几分锐利:“跟东洋那边?”
迎香眼睛一亮,凑过去笑道:“小姐真聪明!郑督军的人说,李昌的外贸生意看着做的是茶叶丝绸,实则暗地里总跟东洋商行往来,具体是什么货,还没查得太细。”
“好。”艾颐嘴角勾起抹浅淡的笑意,伸手轻轻捏了捏迎香的脸颊,指尖触到少女带着薄汗的皮肤,“这样,你去换身行头,扮成慈幼院的杂役丫鬟——钟太太每周三下午都会去城西的钟氏慈幼院看孩子,你想法子混进去,把李昌的身份,还有他跟东洋做生意的事,不经意地透露给钟太太,看看她的反应。”
迎香愣了一下,随即眼睛瞪圆了些:“小姐,您这是……要祸水东引?”
“噗——”艾颐被她直白的话逗笑,伸手揪了揪她垂在肩头的小辫子,语气带着点嗔怪,“这词是这么用的?咱们不过是把该让她知道的事,‘恰好’让她知道罢了。记住,一定要不经意,别露了痕迹,更不能让人察觉到是咱们故意传的消息。”
迎香被揪了辫子也不恼,用力点着头,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这还是她第一次独立执行任务,不再是跟在小姐身后递东西、记消息,而是自己去打探、去传递,甚至还要观察对方的反应,迎香的胸腔里像是揣了只小兔子,又紧张又期待。
“小姐放心!我肯定办得妥妥的!”她站直身子,用力攥了攥衣角,原本还有些松散的发髻都显得精神了几分。
艾颐看着她这副模样,眼底多了些暖意,从抽屉里取出个银角子递给她:“去账房领身粗布衣裳,再让张妈给你梳个双丫髻,别戴任何首饰。慈幼院的嬷嬷都认熟脸,你就说你是乡下刚过来帮工的,嘴甜些,多帮着扫扫地、喂喂孩子,自然没人怀疑你。”
“嗯!”迎香接过银角子,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转身快步去了。
城西的钟氏慈幼院外种着两排桂树,风一吹,满院都是甜香。迎香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梳着简单的双丫髻,脸上还特意抹了点灶灰,看上去就像个土里土气的乡下姑娘。她提着半篮子从公馆带来的馒头,一进院门就被守门的嬷嬷拦住了。
“你是哪个?来这儿做什么?”嬷嬷叉着腰,眼神警惕。
迎香赶紧把馒头递过去,脸上堆着憨厚的笑:“嬷嬷好,我是王管事介绍来帮工的,叫阿香。听说院里孩子多,我从家里带了点馒头,给孩子们垫垫肚子。”
嬷嬷见她手里的馒头还热乎,又听她说起王管事——那是钟家常年负责慈幼院杂事的人,便松了些脸色,接过篮子道:“进来吧,正好后厨缺人洗碗,你先去帮忙,等会儿钟太太要来,别到处乱晃。”
“哎!谢谢嬷嬷!”迎香连忙应着,跟着嬷嬷进了后厨。
她手脚麻利,洗碗、擦桌子、帮着给孩子们盛粥,没一会儿就跟后厨的杂役混熟了。眼看日头偏西,院外传来汽车的刹车声,杂役们都停下手里的活,小声议论着“钟太太来了”。迎香心里一紧,悄悄擦了擦手上的水,借着去院子里倒泔水的由头,往正厅方向挪去。
钟太太穿着件水蓝色的旗袍,外罩件珍珠扣的小坎肩,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手里捻着串佛珠,听嬷嬷汇报孩子们的近况。她看着温和,眉宇间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疏离,显然是常年居于上位养成的气度。
迎香端着泔水桶,故意绕到廊下的桂花树旁,假装脚下一滑,“哎呀”一声,桶里的水溅出些,正好洒在廊柱边。
“毛手毛脚的!”守在钟太太身边的丫鬟皱着眉呵斥。
迎香赶紧放下桶,低着头连连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这地太滑了……”
钟太太抬了抬眼,目光落在她身上,声音很轻:“罢了,没伤到就好,下次小心些。”
“谢谢太太!”迎香说着赶忙拉着旁边一个混熟的杂役一起端着泔水桶。“这些日子沪上乱了,大家都不好过。要不是钟太太心善,办了这慈幼院,那些孩子还指不定怎么样呢。”迎香状似不经意的小声聊着。“是啊,现在沪上生意都不好做呢,看那沪上商会都成走狗了。”那杂役随口应和着。“也不是啊,我今早来的时候,在门口听见两个先生聊天,说什么电力公司李老板家的少爷,生意就做得大,连东洋那边的商行都跟他有往来呢……”
她声音不大,却正好能让钟太太听见。话音刚落,迎香明显感觉到廊下的气氛顿了顿——原本捻着佛珠的手停了,迎香悄悄瞟了一眼,只见那钟太太脸上的温和也淡了些,眼神里闪过丝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
“那个小丫头,等一下,”钟太太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多了点试探,“你刚说的哪个李老板?”
迎香顿住脚步,像是没察觉到异常,看着钟太太,语气带着点懵懂:“我也不清楚,就听见他们说什么‘李城的儿子’,还说那位少爷名下有好几处公馆,其中一处好像在法租界那边……我也是路过,听了一耳朵,说不定听错了呢。”
说完,她福了福身,和身边的杂役一起端着泔水桶,低着头离开了。走到后厨拐角,迎香和那杂役分开后,才悄悄松了口气,后背已经惊出了层薄汗——刚才钟太太的眼神,虽然快,却带着点冷意,显然是听进去了。
天色将晚,等钟太太离开慈幼院,迎香找了个借口辞了嬷嬷,一路小跑回了公馆。她冲进花厅时,艾颐还坐在沙发上,手里的茶杯已经凉了,旁边放着本翻开的线装书。
“小姐!我成了!”迎香跑到她面前,喘着气,脸上满是兴奋,额头上的薄汗被风吹得亮晶晶的,“我按照您说的,扮成杂役混进慈幼院,不经意地提了李昌的事,钟太太听得可认真了,手里的佛珠都停了!”
艾颐放下书,抬眼看向她,眼底满是笑意,伸手递过一块干净的帕子:“擦擦汗,看你跑的。没被人怀疑吧?”
“没有没有!”迎香接过帕子,胡乱擦了擦脸,“我装得可像了,大家都以为我是乡下刚来的,没人多问!”
艾颐看着她雀跃的模样,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语气里满是欣慰:“做得好。以后啊,咱们迎香就是合格的小卧底了。”
迎香眼神亮了亮,挺直了腰板,像是得了极大的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