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向洋亲自押运着满载物资的车队,离开了秩序井然、灯火通明的深圳,一路向北,越是接近长江流域,空气中弥漫的潮湿、泥腥与某种无形的紧张感就越是浓重。道路两旁开始出现大片倒伏的树木和浸泡在水中的农田,仿佛大自然刚刚在这里进行了一场疯狂的蹂躏。
当车队终于驶入重灾区时,眼前的景象让见惯了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的林向洋呼吸为之一窒。
目光所及,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浑黄水域。曾经阡陌纵横的田野、星罗棋布的村庄,此刻都消失在了洪水之下,只剩下一些高地的屋顶和树梢顽强地露出水面,像一座座绝望的孤岛。水面上漂浮着杂物、家具,甚至还有牲畜的尸体,无声地诉说着灾难的残酷。空气中混杂着淤泥、腐烂物和消毒水的刺鼻气味。
道路上,满是军车、抢险工程车和逃难群众的身影,泥泞不堪,混乱而匆忙。这与深圳那种追求效率和整洁的环境形成了地狱与天堂般的反差。林向洋带来的几卡车物资,在这片仿佛没有边际的汪洋面前,瞬间显得如此渺小,如同投入大海的几粒石子。
在当地救灾指挥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他们的车队艰难地驶向一段形势最为危急的干堤。离大堤还有一段距离,震耳欲聋的喧嚣声就已经传来——那不是洪水的咆哮,而是成千上万人发出的呐喊与号子!
登上大堤的那一刻,林向洋感觉自己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这哪里是堤坝?这分明是一个血肉与意志筑成的战场!
堤坝内外,是令人眩晕的水位差。堤内,洪水像一头被囚禁的黄色巨兽,疯狂地冲击、拍打着单薄的堤岸;堤外,则是亟待守护的家园。
而在这生死线上,是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群!数以万计的解放军官兵、武警战士、民兵和干部群众,他们浑身沾满泥浆,几乎分辨不出原本的容貌和衣着。许多人嘴唇干裂,眼窝深陷,显然已经连续奋战了不知多少个日夜,身体疲惫到了极点,但他们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滞!
“嗨——呦——!嗨——呦——!”
粗犷有力的号子声震天动地,压过了洪水的咆哮。无数人肩扛手递,将沉重的沙袋、石块源源不断地运上堤坝,加固着那脆弱的防线。他们奔跑着,摔倒又爬起,泥水与汗水混合在一起,许多人脚上的鞋子早已不知去向,就这么赤脚踏在尖锐的石块和泥泞中。
最让林向洋灵魂出窍的一幕,发生在一处刚刚发生管涌、险情万分危急的堤段。
水流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凶猛的漩涡,沙袋扔下去瞬间就被冲走,缺口在不断扩大。指挥员声嘶力竭地呼喊,但机械和沙袋似乎都来不及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党员!突击队!跟我下!”
一声嘶哑却无比坚定的呐喊响起!
只见几十名年轻的解放军战士,没有丝毫犹豫,甩掉了身上湿透的军装,高喊着“人在堤在!”的口号,手臂紧紧挽着手臂,组成一道血肉之躯的链条,毫不犹豫地、一个接一个地跳入了那冰冷、湍急、夹杂着碎石的洪流之中!
他们用年轻的身体,硬生生地筑起了一道“人堤”!
浑浊的洪水瞬间淹没了他们的胸口、脖颈,巨大的冲击力拉扯着他们的身体,但他们咬紧牙关,死死地钉在原地,为后续投放沙袋和打桩争取了宝贵的几十秒!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林向洋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眼睁睁看着那些与他公司里年轻员工年龄相仿,甚至可能比小杨还小的战士们,义无反顾地跳下去,用最原始、最悲壮的方式,守护着身后万千百姓的平安。
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又被重锤猛击!
站在泥泞的大堤上,林向洋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眼前这舍生忘死的场景,与他所熟悉的那个世界形成了过于强烈的对比。
在深圳,他算计的是成本、利润、回报率;谈判桌上,他权衡的是利益得失、合作条款;商海沉浮中,他见识过尔虞我诈、背信弃义。他习惯了用金钱衡量价值,用效率评判成败。他以为自己已经见识了人性的复杂与世界的真实。
然而,在这里,在这条生死线上,所有的算计、所有的物质利益、所有的个人得失,都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这些年轻的战士,他们为了什么?他们能得到什么?他们没有高额的报酬,没有媒体的追捧,他们甚至可能下一秒就被洪水吞噬,连名字都不会被人记住。
可他们就这样跳下去了!毫不犹豫!
这种纯粹的、忘我的、超越了生物求生本能的牺牲精神,像一道无比强烈的净化之光,穿透了林向洋被商业社会浸染已久的心灵,直击灵魂最深处!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比金钱、比个人成功更崇高、更值得敬畏的东西!
他带来的冲锋舟、救生衣、药品……这些他自以为“厚重”的心意,在这些用生命守护生命的壮举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然而,当救灾人员看到他送来的物资,尤其是那些急需的冲锋舟和救生衣时,那疲惫眼中迸发出的感激光芒,又让他觉得,自己这趟来得值!这些东西,在此刻,又是如此的具体而珍贵,它们能救命!
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感在他胸中翻腾——有震撼,有羞愧,有感动,也有一种被净化和升华的庄严感。这场大堤上的“震撼教育”,远比任何商业课程或人生挫折,都更深刻地重塑着他的价值观。他开始真正理解,父亲和哥哥他们所坚守的那种“奉献”精神,究竟意味着什么。而这份震撼与感悟,也让他更加牵挂远在深圳、为他担惊受怕的陈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