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直巧舌辩高堂
法正得了“风月宝鉴”之后,着实安分了几日。一方面是需要恢复耗损的精神,另一方面,也是被镜中显示的贾府“内忧外患”的景象所震撼,需要时间消化。他越发确信,这艘看似华丽的巨舰,已是千疮百孔,沉没只是时间问题。而他自己,就像个不小心爬上船的落水者,救不了船,还得琢磨自己怎么靠岸。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那日他和宝玉、黛玉“结拜”的事,虽经探春遮掩,终究还是像穿过竹篱的风,漏了些许痕迹到贾母耳中。加之他近日与宝玉走动频繁,在贾政面前又颇受赏识,种种因素叠加,终于引起了贾府最高权威——史太君的注意。
这日,贾母突然传话,请法正过去说话。
传话的丫鬟语气恭敬,但法正心里却是一紧。来了。这贾府的老封君,才是真正定夺一切的人物。他整理了一下思绪,又将那日对贾琏的说辞在脑中过了一遍,这才随着丫鬟往贾母的上房而去。
一路穿堂过室,但见仆妇丫鬟们屏息静气,秩序井然,比贾政书房外更多了几分无形的威压。进入正房,但见满堂珠翠,香气氤氲。贾母斜倚在榻上,穿着赭石色万字不断头纹的锦袄,额上戴着镶嵌祖母绿的昭君套,神色看似慵懒,一双老眼却清明锐利,缓缓扫过法正。
榻下两旁,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等俱在,连王熙凤也立在贾母身侧,正拿着小锤轻轻为贾母捶腿。一众丫鬟婆子垂手侍立,鸦雀无声。
这阵仗,分明是三堂会审的架势。
法正稳住心神,上前一步,躬身施礼:“晚学法正,拜见老太君。”
贾母微微抬手,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先生不必多礼。这几日政儿和琏儿常在我跟前夸赞先生才学,老身早想见见。快请坐。”
丫鬟搬来绣墩,法正谢过坐下,姿态不卑不亢。
贾母打量他片刻,缓缓道:“听闻先生是陇西人氏,游学至此。不知先生此前,在何处高就啊?” 这话问得寻常,却是直指法正来历。
法正早已备好说辞,从容答道:“回老太君,晚生惭愧,此前不过是随族中长辈经营些丝茶往来,奔走于南北,谈不上高就。因仰慕中原文化,故而趁年岁未老,出来游历一番,增长见闻。”
“哦?经营丝茶?”贾母目光微动,“这倒是桩实在营生。比那些只知死读书的强。” 这话似有所指,一旁的正经科举出身、现守着祖荫的贾政若是听见,怕要脸红。
王熙凤在一旁笑着接话:“老祖宗说的是。我就常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法先生这般见过世面的,气度自是不同。” 她这话明褒暗探,想套法正的底。
法正微微一笑:“二奶奶过奖了。不过是混口饭吃,谈不上气度。”
贾母呷了口茶,话锋突然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前几日,听说先生与我家那个孽障宝玉,还有他林妹妹,在院子里闹了出新鲜玩意儿?叫什么……结拜兄妹?”
来了!重点来了!满屋子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法正身上。
法正心知关键时刻到了,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略带几分不好意思的笑容,拱手道:“正要向老太君请罪。此事确是晚生孟浪了。那日与宝二爷论及古今义气,说起桃园三结义之事,二爷听得入神,心生向往。晚生见二爷与林姑娘兄妹情深,想着他二人若能效仿古风,正名份,笃情谊,亦是美事一桩,便一时兴起,怂恿了几句。未曾想惊动了老太君,实在罪过。”
他这一番话,避重就轻,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是“怂恿”而非“主持”),又抬出“效仿古风”、“正名份”、“笃情谊”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更点出是宝玉“心生向往”,把自己摘成了从犯。
贾母不动声色:“哦?效仿古风?先生可知,这闺阁之内,男女有别,七岁不同席。他二人虽说是表兄妹,毕竟年岁渐长,这般结拜,是否……于礼不合啊?” 语气依旧平和,但压力已然袭来。
邢夫人在一旁冷冷地哼了一声。王夫人则垂着眼皮,捻着佛珠,不知在想什么。
法正早已料到有此一问,他不慌不忙,从容应道:“老太君虑得是。礼之大防,确不可废。故而晚生当时亦曾思量,此举有三不可行,却亦有三大益处。”
“哦?”贾母来了兴趣,“先生说说,哪三不可行?哪三大益处?” 连王熙凤也停下了捶腿的手,好奇地看着法正。
法正清咳一声,侃侃而谈:“这三不可行者:一,若依世俗之见,兄妹结拜,易惹闲言碎语,此乃顾虑之一;二,宝二爷与林姑娘皆是金玉般的人品,若仪式不周,反为不美;三,结拜乃郑重之事,若心不诚,意不坚,不过儿戏一场。”
他先承认困难,显得客观,随即话锋一转:“然,晚生思之,若处置得当,其益处更大。这一益,在于‘名正言顺’。宝二爷与林姑娘自幼一处长大,情分非常,府中上下皆知。与其任其亲近惹人猜疑,不若明定兄妹名分,自此光明正大往来,反而堵了那些小人悠悠之口。此乃‘以正合’之道。”
贾母目光一闪,微微颔首。王夫人捻佛珠的手也慢了下来。
“这二益,在于‘情理相安’。林姑娘客居于此,虽有老太君疼爱,终究难免有寄人篱下之感。若得宝二爷这位兄长名正言顺的照拂,于情于理,皆是慰藉,也更显贵府待亲戚之厚道。宝二爷得了这位才情卓越的妹妹,亦可时常切磋学问,收敛些顽皮心性,岂非两全其美?”
薛姨妈忍不住点头道:“这话说得在理。颦丫头确是心思重了些。”
“这三益嘛,”法正顿了顿,看向贾母,语气变得深沉,“在于‘家风彰显’。如今世风日下,人多虚伪。贵府乃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若能不拘泥俗礼,导人向善,成全一段纯真无邪的兄妹情谊,传扬出去,世人只会赞老太君治家有方,家风淳厚,重情重理,而非那些刻板迂腐之家可比。此乃教化之功,远胜俗礼虚文。”
这一顶高帽戴得恰到好处。贾母最在意的,就是贾府的体面和声誉,以及儿孙们的和睦快乐。法正句句都说到了她的心坎上。将一件可能“不合礼”的事情,提升到了“彰显家风”、“教化之功”的高度。
贾母脸上的线条明显柔和了下来,她沉吟片刻,忽然笑了笑,对左右道:“你们都听听,先生这番见解,倒把一件孩子气的胡闹,说出了几分道理。”
王熙凤何等机灵,立刻接话:“可不是嘛!老祖宗,我就觉着宝兄弟和林妹妹认个干亲没什么不好。以后宝兄弟再有什么新奇玩意儿,给林妹妹送去,也名正言顺不是?也省得外人说闲话。”
贾母瞪了王熙凤一眼,笑骂道:“就你这猴儿嘴乖!” 但语气已是十分缓和。
她转向法正,语气亲切了许多:“先生一番高论,老身受教了。既然先生是一片美意,孩子们又是真心要好,这件事,就此作罢,以后休要再提便是。只是……” 她顿了顿,目光恢复了几分锐利,“先生既客居于此,还望日后多多引导宝玉那孽障走上正途,读些圣贤书,才是根本。”
法正知道,这一关算是过去了,而且似乎还因祸得福,得到了贾母某种程度的认可和“委托”。他连忙起身:“老太君言重了。晚生定当尽力,与宝二爷讲些经史道理。”
从贾母上房出来,法正后背已是一层细汗。这贾母看似慈祥,实则精明厉害,句句机锋,比他在蜀汉朝堂上应对那些言官还累。不过,总算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把一场危机化解了,还意外地巩固了自己在贾府的地位。
他抬头看了看贾府上空那片被亭台楼阁分割的天空,心中暗叹:在这地方生存,光有谋略还不够,还得有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口才。自己当年要是把这忽悠的功夫多用在劝谏先主上,会不会……
他摇了摇头,甩开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眼下,他得想想,怎么应付贾母“引导宝玉读圣贤书”这个新任务了。让宝玉读圣贤书?法正觉得,这难度可能比忽悠贾母还要大得多。
他摸了摸袖中那面冰凉的“风月宝鉴”,忽然有点想拿出来照照贾母,看看这位定海神针般的史太君,在那镜中又会是何等景象?不过,想到那耗神伤身的副作用,他还是忍住了。
“罢了,还是先去寻宝玉,看看这位‘义弟’又在捣鼓什么新花样吧。”法正苦笑一声,朝着怡红院的方向走去。这贾府的日子,真是越来越“充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