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服了恢复人身后死心塌地的猪悟能，庞统的队伍总算有了些模样。只是这组合着实怪异：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全靠一把尺子护身的布衣书生领头；一个刚脱困、戾气未消、时不时对云彩龇牙的毛脸雷公嘴和尚；一个不再是猪妖、却依旧挺着便便大腹、扛着九齿钉耙、对庞统毕恭毕敬的前天蓬元帅。
三人离了猪家镇，继续西行。越往西，天地间的景象越发惨烈。规则崩坏的后遗症彻底显现，大地皲裂，河流泛着污浊的泡沫，枯死的树木枝丫扭曲如鬼爪。妖气魔氛几乎成了空气中的常态，时常可见小妖小魔在荒野中游荡，争夺着稀少的血食。猪悟能挥舞钉耙，倒也清理了不少不开眼撞上来的小妖，算是活动开了闲置四百年的筋骨。孙悟空更是杀性未泯，往往金箍棒一挥，便是腥风血雨，若非庞统偶尔出言制止，只怕沿途要被他杀得寸草不生。
这一日，前方出现一条恶水。但见河水浑浊不堪，色作暗红，腥臭之气迎风便能传出数里。水势湍急，波涛翻涌间，隐见白骨沉浮，更有凄厉的哭嚎声从水底隐隐传来，令人毛骨悚然。河岸两旁，尽是嶙峋怪石，寸草不生。一块半埋土中的残破石碑上，依稀可辨“流沙河”三字。
“好重的血腥气和怨念！”猪悟能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说，“这河里的家伙，怕是吃了不少人！”
孙悟空火眼金睛一扫，冷笑道：“何止是人！这孽障，业力深重，魔气几乎凝成实质了！比俺老孙当年还要凶上几分！看来那卷帘大将，是彻底没救了！”
庞统立于岸边，目光穿透浑浊的河水，直达那魔气最深沉的河底。他能感受到，那里盘踞着一个被无尽杀戮和痛苦吞噬的疯狂意志。沙悟净，早已不是那个等待取经人的苦行僧，而是一尊完全堕落的河底凶魔。
“先生，此魔凶顽，恐难渡化。不如让俺老孙下去，一棒子打杀了干净！”孙悟空跃跃欲试。
庞统却摇了摇头：“打杀易，渡化难。然则打杀之后，此河怨气不散，终成更大祸患。况且，他亦是这盘棋中一子，废了可惜。”
他示意孙悟空和猪悟能稍安勿躁，自己则走到河边一块较为平坦的巨石上，盘膝坐下。他并未诵经，也未施法，只是将鸿蒙量尺横于膝上，闭目凝神。量尺微光流转，并非向外扩张，而是向内收敛，将庞统自身的气息与周围天地隔绝开来，使他仿佛成了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然后，他分出一缕极其细微的神念，这神念不含任何攻击性，也不带丝毫佛光或道韵，纯粹如同一张白纸，小心翼翼地探向河底那疯狂的魔念。
河底，沙悟净（或许该称他为魔物）立刻察觉到了这缕“异物”。他咆哮着，裹挟着滔天的血煞之气席卷而来，试图将这胆敢窥探他的神念撕碎、吞噬。然而，庞统的神念在量尺庇护下，如同滑不留手的游鱼，总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最猛烈的冲击，同时，将一股股源自外界天地、因规则破损而产生的“无序信息流”和“混乱因果片段”，如同投喂饵料一般，送入那疯狂的魔念之中。
这些信息流杂乱无章，有天庭某处仙官渎职的片段，有灵山某位罗汉心生嗔念的涟漪，更有无数人间因神佛失职而惨死的冤魂哀嚎……它们本身并无意义，但投入沙悟净那被杀戮和怨恨填满的识海，却像是一颗颗投入死水的石子。
魔念的疯狂冲击渐渐变得迟疑、混乱。沙悟净的本能开始在这些杂乱的信息中，捕捉到了一些“熟悉”的画面——他被贬下界的屈辱，飞剑穿胸的痛苦，还有……那些被他吞噬的行人临死前的恐惧与诅咒。这些记忆碎片，与他自身承受的苦难交织在一起。
庞统的神念适时地传递出一个冷静到极致的问题，不带评判，只有探究：“汝之苦，源于何处？汝之怒，指向何方？杀戮，可曾减轻分毫痛苦？”
没有劝导向善，没有宣讲佛法，只是引导他去“看见”自己疯狂的根源与虚无。
河底的魔气剧烈翻腾，沙悟净发出痛苦的嘶嚎。四百年的麻木杀戮，在这一刻被强行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了下面血淋淋的伤口。他看到了自己的扭曲，看到了杀戮的徒劳，看到了在这规则崩坏的世界里，无论是仙、是佛、是妖、是人，都在痛苦中挣扎，而他，不过是其中陷得最深、最丑陋的一个。
“啊——！”一声蕴含着无尽痛苦与迷茫的咆哮从河底冲出，震得流沙河波涛汹涌。紧接着，那浓得化不开的魔气，开始如同退潮般向内收缩，露出了一个庞大而扭曲的身影——那是一个青面獠牙、红发如火的巨汉，脖子上挂着那串由无数骷髅头组成的恐怖项链，眼神中的疯狂赤红正在剧烈闪烁，时而暴戾，时而清明，显示出内心极度的挣扎。
庞统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他睁开眼，取出那卷记录规则漏洞的竹简，对着流沙河的方向，以指代笔，凌空刻画。他画的不是符咒，而是流沙河区域几条主要水脉与怨气纠缠的节点。随着他的刻画，河底的怨气流动被打乱，那些被沙悟净杀戮吞噬后禁锢在河中的冤魂，仿佛得到了某种指引，开始发出凄厉的哭泣和控诉，声音汇聚成一股无形的力量，冲击着沙悟净最后的心理防线。
“看看这些因你而死的亡魂！”庞统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审判，清晰地传入沙悟净混乱的识海，“你的痛苦，不是你施加更多痛苦的理由！规则已乱，神佛失职，但这绝非你堕落成魔的借口！是继续沉沦，被这无尽怨念吞噬，永世不得超生；还是斩断恶业，寻一条救赎之路，哪怕前路荆棘，也好过在这污浊河底化为腐肉！”
“救赎……之路？”沙悟净嘶哑地重复着，眼中的赤红终于开始褪去，露出了底下被痛苦折磨了四百年的、原本的清明。他看着自己沾满血腥的双手，看着脖子上那串令人作呕的骷髅项链，巨大的悔恨与自我厌恶淹没了他。他猛地一扯，将那骷髅项链扯得粉碎，仰天发出一声悲怆至极的哭嚎。
哭声中，他庞大的魔躯开始收缩，青面獠牙的狰狞面貌逐渐褪去，变回了一个面色黝黑、神情悲苦、但眼神已恢复清明的头陀模样。只是那眉宇间的沉重与脖子上依稀可见的疤痕，昭示着他曾经历的苦难。流沙河的腥臭之气，也随之淡去了不少。
“弟子……沙悟净，愿追随师父，洗刷罪业……”他跪倒在河岸边的淤泥中，声音沙哑，却充满了悔恨与一丝微弱的希望。
就在沙悟净拜倒，庞统刚刚点首之际，天际祥云汇聚，梵音阵阵，观音菩萨脚踏莲台，再次现身。她面沉如水，目光扫过脱困的孙悟空、恢复人身的猪悟能、以及刚刚褪去魔身的沙悟净，最后落在庞统身上，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冷厉：
“庞统！你擅改天命，私放妖猴，扰乱取经人因果，更以邪法蛊惑金顶大仙（沙僧被贬前为金顶大仙？此处可能有误，通常为卷帘大将，但依原文）心智！你可知罪？！”
庞统缓缓起身，面对菩萨威压，神色不变，只是微微拱手：“菩萨何出此言？贫僧所为，哪一件不是顺应‘势’，而非违背‘理’？”
“强词夺理！”观音喝道，“孙悟空乃戴罪之身，需佛法教化；猪刚鬣需褪去妖身，方能皈依；沙悟净需受尽磨难，方可洗净罪业。此乃天道定数！你凭一己之私，以异宝篡改，岂非逆天而行？”
庞统闻言，反而笑了，那笑容中带着一丝讥诮：“天道定数？菩萨所说的天道，便是让齐天大圣被压四百年心智崩溃？便是让天蓬元帅子孙沦为半妖苟活？便是让卷帘大将在流沙河底吃人成魔？这便是佛法慈悲，天道公正？”
他踏前一步，虽无法力，但气势竟不输菩萨：“若这定数，便是纵容天地失序，妖魔横行，而恪守承诺、等待救赎者反遭无尽苦难！那这定数，不要也罢！贫僧所作所为，不过是拨乱反正，在他们被这腐朽‘定数’逼疯、逼魔之前，给了他们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敢问菩萨，是循规蹈矩地看着一切滑向深渊更慈悲，还是打破陈规，予人一线生机更慈悲？”
“你！”观音菩萨一时语塞。庞统的话，字字诛心，直指如今三界乱象的根源——正是他们神佛赖以维持的“旧秩序”本身已漏洞百出，难以为继！
庞统不等菩萨反驳，继续道：“菩萨若认为贫僧有罪，尽管降下责罚。只是，如今灵山诸佛忙于补经，天庭自顾不暇，这人间苦难，可曾因你们的‘定数’而减少分毫？贫僧西行，虽方式非常，目的却与菩萨一般无二，乃为平息祸乱，安定乾坤。菩萨不去惩戒那些真正祸乱苍生的妖魔，反倒来问责我这试图收拾残局之人，这是何道理？莫非佛祖的经文，只教人墨守成规，见死不救么？”
这一番连消带打，将问题的焦点从“庞统是否违规”转移到了“神佛是否失职”以及“何为真正慈悲”的更高层面。观音菩萨默然良久，她看着庞统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又看了看他身后三个虽然状态各异、但显然已决心追随他的“徒弟”，最终，只是长叹一声：
“阿弥陀佛……庞统，你之所为，是福是祸，犹未可知。你好自为之吧！”
说罢，祥云散去，菩萨身影消失不见。竟是默认了庞统这番作为。
孙悟空挠头笑道：“嘿嘿，这书生，嘴巴比金箍棒还厉害！”
猪悟能和沙悟净则对视一眼，对庞统的敬畏之心更重。这位师父，不仅手段通天，竟连观音菩萨都能说得哑口无言！
庞统却并无得色，只是望向西方更远处，那里妖气冲天，隐约有龙吟之声。他知道，下一个，也是目前最难啃的骨头，就是那条占据了花果山、欲要重闹天宫的小白龙了。
“走吧，前路还长。”他淡淡说道，率先踏上了流沙河上凭空出现、由鸿蒙量尺气机构成的无形之桥。师徒四人，身影渐渐消失在西方弥漫的妖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