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郊野岭的一座破败山神庙,成了梁山伯、祝英台、银心和四九暂时的栖身之所。
庙内蛛网遍布,神像残破,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
祝英台蜷缩在角落里一块稍显干净的草垫上。
身上那身华贵的蹙金绣海棠绯色罗裙,早已被雨水和泥泞浸染得看不出原色,裙摆撕裂了几处,泥点斑驳。
湿透的衣衫紧贴着身体,带来一阵阵寒意,让她忍不住微微发抖。
银心在一旁,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着从破窗灌入的冷风,主仆二人皆是狼狈不堪。
梁山伯和四九费力地用捡来的枯枝升起一小堆火,烟雾呛得人直流眼泪。
微弱的火光勉强驱散了些许黑暗和寒意,却照不亮众人脸上的阴霾。
离家的激动与短暂的“自由”早已被连日的奔波、盘缠的快速消耗以及对前路的茫然所取代。
“公子,粮钱…..不多了。”
四九看着所剩无几的包袱,低声对梁山伯说道,声音里充满了忧虑。
梁山伯眉头紧锁,望着跳动的火苗,沉默不语。
他身上的盘缠本就不多,原以为能支撑一段时间,没想到沿途住宿、雇车船花费甚巨,如今已是捉襟见肘。
他偷偷看了一眼祝英台,她抱着膝盖,将脸埋在臂弯里,看不清表情,但那微微颤抖的单薄肩膀,像一根针,刺痛了他的心。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情投意合”在现实的柴米油盐面前,竟是如此苍白无力。
“咳咳……咳咳咳……”
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从祝英台那边传来。
她连日劳累,加上昨夜淋雨,竟是发起了低烧,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小姐!”银心焦急地用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顿时慌了神,“梁公子,小姐她发热了!”
梁山伯连忙起身过去,看到祝英台虚弱的样子,心中又急又痛。
“英台,你怎么样?”
他蹲下身,想握住她的手,却发现自己的手也因为焦虑而冰凉。
祝英台抬起头,眼神有些涣散,声音微弱:“山伯……我没事,就是有点冷……”
“得赶紧找大夫!”四九急道。
“这荒山野岭,去哪里找大夫?”
梁山伯看着庙外丝毫没有停歇迹象的暴雨,脸色愈发难看。
他翻遍全身,也只找出几枚所剩无几的铜钱,连付诊金都不够。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恐慌感将他淹没。
他空有满腹诗书,此刻却连请医问药的钱都拿不出来。
“我……我包袱里,还有一支金簪……”
祝英台虚弱地提醒。
四九连忙翻找,果然找到一支小巧但做工精致的金簪。
梁山伯接过金簪,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对四九道。
“四九,你留在这里照顾英台和银心,我冒雨去附近的镇子,看看能不能找到当铺或者医馆!”
“公子,这雨太大了!还是等雨小些……”四九劝阻。
“等不了了!”
梁山伯看着祝英台难受的样子,心如刀割,抓起那支金簪,毫不犹豫地冲入了茫茫雨幕之中。
窗外雨声淅沥,更显得室内静谧。
马文才坐在窗边,面前摆着一局棋,但他并未落子,只是静静听着观砚的禀报。
“公子,他们目前被困在城东外的一座废弃山神庙。
祝小姐感染风寒,发起高热。
梁公子持一支金簪,冒雨前往五里外的柳林镇求医换钱。”
观砚的声音平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马文才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棋子,发出笃笃的轻响。
“金簪……”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可确认了?”
“确认了,是祝小姐及笄时,祝夫人所赠,内侧刻有祝家标记。”
“很好。”马文才淡淡道,“让我们的人‘帮’他一把。
那支簪子,务必‘妥善’处理,找个生面孔,压低价格,尽快出手。
再‘指引’一位‘恰好’路过的游方郎中过去,诊金……就从当簪子的钱里出,不必多留。”
“是。”观砚应下。
山神庙内,银心不停地用湿布为祝英台擦拭额头降温,焦急地望向庙外。
四九则坐立不安,既担心公子的安危,又忧虑祝小姐的病情。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天色将暮,雨势稍歇时,庙外传来了脚步声。
四九警惕地拿起一根木棍,却见梁山伯带着一个背着药箱、浑身湿透的老者走了进来。
“找到了!找到郎中了!”
梁山伯的声音带着疲惫,却难掩一丝庆幸。
他当掉了那支金簪,价格被压得很低,但总算换来了请郎中和抓药的钱。
那游方郎中看起来颇有些仙风道骨,他为祝英台诊了脉,开了方子,又留下几包草药。
“这位小姐是风寒入体,加之劳累过度,需好生静养。按方抓药,连服三日,当可无碍。切记不可再受风寒,亦不宜过度奔波。”
老者叮嘱道,语气平和。
梁山伯千恩万谢,付了诊金和药钱,又将剩余不多的铜钱小心翼翼收好。
他看着那几包草药,心中稍定,却又为接下来的路途和愈发拮据的盘缠感到深深的忧虑。
喂祝英台服下药后,她沉沉睡去,额头似乎没那么烫了。
梁山伯守在火堆边,看着跳跃的火光,心中五味杂陈。
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所谓的“天涯海角,甘苦与共”。
远非想象中那般浪漫,其背后是沉甸甸的责任与现实的残酷碾压。
那支被轻易当掉的金簪,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头。
…………………
杭州太守府,书房。
马文才端坐案前,手捧一卷《孙子兵法》,神色静默。
他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家常直裰。
观砚无声入内,垂首禀报:“公子,柳林镇传来消息,梁公子已典当金簪,延医诊治,祝小姐病情稍缓。”
马文才目光未离书卷,只淡淡“嗯”了一声,仿佛听的不过是寻常天气。
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太守马德望踱步而入。
他并未穿着官服,一身赭色常服,更显威仪内敛。
目光扫过儿子沉静的侧影,马德望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这几年来,这个曾经让他头疼的独子,确实变了。
锋芒仍在,却藏于鞘中,心思深沉,已非吴下阿蒙。
“文才,”马德望在对面坐下,语气平和。
“祝家之事……你心中有数即可。”
他没有追问细节,也未因婚事可能的波折而动怒,这份信任,源于对儿子手段的认知。
马文才这才放下书卷,起身为父亲斟了一杯凉茶,动作从容。
“父亲放心,一切皆在掌控。不过是一些……必要的磨砺。”
马德望接过茶盏,指尖感受着白瓷的温凉。
“磨砺……”他重复着这个词,目光深邃地看了儿子一眼。
“你既已有主张,为父便不多言。只是,分寸需拿捏得当,莫要……过犹不及。”
“儿子明白。”
马文才微微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