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喜的铜锣声是劈开晨雾的炸雷,猝不及防地砸在贾府老宅门前的青石板上。
“哐哐哐——捷报!江宁府青溪坞周讳怀瑾周老爷,高中江南乡试第九名亚元!金榜题名,京报连登黄甲!”
那锣声又急又响,带着一股子穿透一切的蛮横劲儿,震得门房手里的扫帚“啪嗒”掉在地上。
他张着嘴,耳朵嗡嗡作响,只看见那穿红挂绿的报子嘴巴一张一合。后面还跟着几个敲锣打鼓的闲汉,咧着嘴,把喜庆的喧闹狠狠塞满了整条街巷。
“快!快开中门!”门房猛地回魂,嗓子都劈了叉,一脚踹开旁边还在揉眼睛的小厮,“傻愣着等雷劈啊?去!禀告大老爷!二爷!二奶奶!周家表少爷中啦!第九名亚元!”
小厮连滚带爬往里冲。
消息像滚油锅里泼进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花。整个贾府老宅从沉睡中惊醒。仆妇们顾不上梳头,探头探脑;小厮们鞋都跑掉一只,在回廊里撞作一团。前厅、后院,惊呼和道喜声此起彼伏。
“中了!真中了!第九名!”
“表少爷好本事!”
“天爷!亚元老爷!就在咱们府上住着呢!”
王熙凤正对镜梳妆,一支赤金点翠的凤头簪刚插进发髻。
外头锣鼓喧天,她手一抖,簪子尖险些戳到头皮。平儿一阵风似的卷进来,脸涨得通红:“奶奶!中了!表少爷中了!第九名亚元!”
“哎哟!”王熙凤霍地站起,带翻了妆台上的螺钿盒子,珍珠玛瑙滚了一地。她也顾不上了,一把抓住平儿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当真?第九?亚元?”
“千真万确!报子就在大门外头喊呢!锣鼓震天响!”平儿激动得声音发颤。
王熙凤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从脚底板直冲上天灵盖,脸上笑开了花,推着平儿就往外走:“快!快跟我去前头!琏二爷呢?大老爷呢?都请出来!快!”
贾赦昨夜招待舅舅周元朗时贪了杯,此刻正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歪在榻上。小厮连喊了三遍“表少爷中举了”,他才迷迷瞪瞪睁开眼,反应慢半拍:“谁?谁中了?”
“周怀瑾表少爷!高中第九名亚元老爷!”小厮吼得声嘶力竭。
贾赦猛地坐直,宿醉瞬间吓醒了大半:“亚元?第九名?”他掀开薄被,赤着脚就跳下榻,动作快得不像个养尊处优的老爷,“更衣!快!我的袍子呢?我的靴子!”
整个前厅已是一片沸腾。贾琏早到了,正搓着手,激动地在厅里踱步,见贾赦出来,忙迎上去:“父亲!大喜!怀瑾表弟中了!亚元!”
“好!好!好!”贾赦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胡子激动得直翘,“天佑我贾家!不,是佑周家!怀瑾这孩子,争气!太争气了!”
正说着,外面又是一阵更大的喧哗。
王熙凤亲自引着周家父子进来了。周元朗一身半新不旧的靛蓝直裰,脸上惯有的严肃被眼角眉梢透出的巨大喜悦取代,走路都有些发飘。
周怀瑾跟在他身后,穿着崭新的月白襕衫,沉稳地迎向满厅道贺的目光,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泄露了着他内心压抑着的狂喜。
“恭喜周兄!贺喜怀瑾贤侄!”贾赦抢上几步,一把抓住周元朗的手,用力摇晃,“第九名亚元!了不得!真真了不得!光耀门楣啊!”
“同喜,同喜!”周元朗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回握着贾赦的手也格外用力,“怀瑾能有今日,离不开府上这些时日的照拂,元朗感激不尽!”
贾琏、王熙凤也围上来道喜,厅里一片欢声笑语,恭贺声几乎要把屋顶掀翻。
丫鬟们流水般奉上香茶点心,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光彩。
一片喧腾中,王熙凤眼尖地瞥见厅外回廊下,紫鹃正扶着黛玉,隔着雕花隔扇,静静望着厅内被人群簇拥的周怀瑾。
黛玉穿着一身素净的天青色衫子,纤细的身影在喧闹背景里显得格外安静。
她清亮的眼眸里满是惊喜,为那金榜题名的少年郎;惊喜之后,又飞快地漫上一层水光,化作浓浓的羞怯。两抹红霞悄然飞上她的脸颊,一直烧到了耳根。
她不敢再看,飞快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剧烈颤动。紫鹃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臂,低声道:“姑娘,回吧?这里太闹了。”
黛玉轻轻“嗯”了一声,几乎微不可闻。她任由紫鹃扶着,脚步虚浮,逃也似的离开了那片灼人的热闹。心口那擂鼓般的跳动声,却盖过了身后所有的喧嚣。
第二天晌午刚过,贾府前厅的气氛与昨日的喧腾截然不同,透着一股庄重。贾赦端坐主位,贾琏陪坐一旁。王熙凤亲自指挥着丫鬟们,将龙井沏得香气四溢,茶点摆了满满一桌。
今日,周家父子再次登门。周元朗换了一身体面的深青色杭绸直裰,周怀瑾则是一身崭新的宝蓝暗纹锦袍,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两人脸上都带着郑重的神色,向贾赦父子见了礼。
寒暄几句,茶过一巡。周元朗放下茶盏,清了清嗓子,目光沉稳地看向贾赦:“贾公,琏二爷,今日携犬子冒昧登门,实有一件大事相商。”
厅内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周元朗顿了顿,语气郑重:“素闻府上林姑娘才情卓绝,冰雪聪明,犬子怀瑾心生仰慕。如今怀瑾侥幸得中,稍立根基,斗胆存了求娶之念。元朗今日,特代犬子,向贵府林姑娘提亲。恳请贾公、琏二爷成全!”说着,他站起身,对着贾赦和贾琏,深深一揖到底。
周怀瑾紧随父亲之后,撩袍跪下,声音清朗而坚定:“怀瑾倾慕林姑娘已久,此心天地可鉴!恳请大老爷、琏二哥哥允准!怀瑾此生,定当珍之重之,不负所托!”他抬起头,目光坦荡而灼热,望向贾赦和贾琏,带着年轻人的赤诚。
贾赦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了然笑意,捋着胡子,看向贾琏。贾琏更是眉开眼笑,正要顺理成章地开口应承这桩好事。
周怀瑾却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千层浪:“为表诚意,怀瑾与家父商议,若蒙不弃,他日我与林姑娘成婚,所育之次子,无论男女,皆承林氏宗祧,改姓为林,奉祀林公如海一脉香火!此诺,天地为证,决不食言!”
“次子姓林?!”
贾赦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捋胡子的手停在半空,眼珠子瞪得溜圆,仿佛听到了什么石破天惊之语。贾琏更是惊得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嘴巴张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厅内死一般的寂静。承祧香火,改易姓氏,这绝非小事!这意味着周家要将一个嫡亲的孙子或孙女拱手送与林家!这是何等的决心与诚意?
周元朗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迎向贾赦父子震惊的目光,缓缓点头,肯定道:“正是。林公如海,清名满天下,膝下仅此一女。怀瑾此议,一为全林姑娘孝思,使其父香火有继,泉下心安;二为……”他顿了一顿,看向跪得笔直的儿子,眼中一片复杂,最终化为坚定,“亦是为全我儿一片赤诚之心,不负林姑娘托付终身之重。此诺,周家应下了。”
书房里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贾赦看着跪在地上,眼神执着的周怀瑾,又看看旁边神色复杂的周元朗,心中最后一丝顾虑也烟消云散。
他猛地一拍大腿,朗声道:“好!好!元朗兄有此胸襟,怀瑾有此担当,老夫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这门亲事,我贾恩侯,替我那早逝的妹夫林如海,应了!”
“谢姑父成全!”周怀瑾眼中爆发出巨大的惊喜,郑重地对着贾赦叩首!
周元朗也长长舒了一口气,对着贾赦深深一揖:“谢贾公深明大义!”
当王熙凤带着这个天大的好消息走进黛玉的院子时,黛玉正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卷书,指尖却微微发颤。外面的喧嚣她隐约听到了,心早已跳得如同擂鼓。
“妹妹!”王熙凤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气,“大喜!大喜啊!”
黛玉猛地抬头,脸颊瞬间飞红,眼神又是期待又是羞怯。
王熙凤快步走到她身边,握住她微凉的手,将书房里周家父子提亲、周元朗承诺“次子承林姓”的话,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说了出来。
黛玉脸上的红晕渐渐褪去,她静静地听着,眼睛越睁越大,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承受不住那话语中蕴含的千钧之重。
当听到“所育之次子,无论男女,皆承林氏宗祧,改姓为林,奉祀林公如海一脉香火”时,黛玉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狠狠劈中!
她猛地用手捂住了嘴!
那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孤苦委屈,压抑了了太久的思亲之愁,压抑了太久的林家香火断绝的锥心之痛……在这一刻,都被这句石破天惊的承诺,彻底引爆!
“爹……娘……”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终于冲破她的喉咙!
黛玉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身体软软地从绣墩上滑落,瘫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她哭得浑身颤抖,上气不接下气,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哭出来!
泪水汹涌地冲刷着脸颊,很快浸湿了衣襟。她哭林家,哭自己,哭那早逝的父母,哭这终于降临到她身上的,延续林家香火的希望!
“妹妹!好妹妹!快别哭了!这是天大的喜事啊!”王熙凤也忍不住红了眼眶,蹲下身用力抱住哭得几乎晕厥的黛玉,声音哽咽,“你爹娘在天上看着,定是欢喜的!林家……林家后继有人了!”
紫鹃早已在一旁哭成了泪人,手忙脚乱地想扶起黛玉,却怎么也扶不动。
黛玉在王熙凤怀里哭了许久许久,哭声才渐渐转为断断续续的低声抽噎。她抬起泪痕斑驳的脸,那双红肿不堪的眸子此刻却亮得惊人,里面狂喜过后近乎虚脱的平静。
“……嫂子,”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只剩虚弱的气音,“我……我对得起爹爹了……对得起林家了……”说完,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头一歪,竟在王熙凤怀里晕了过去!
“姑娘!姑娘!”紫鹃吓得魂飞魄散。
“快!快请大夫!”王熙凤也慌了神,连忙和紫鹃一起将黛玉扶到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