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稻归仓,温泉庄子里弥漫着新谷的甜香和农人忙碌的喜悦。沉甸甸的稻穗堆满了庄上的仓廪,金灿灿一片,映得贾琏连日来紧锁的眉头也舒展了几分。
这神种带来的巨大财富与隐忧,已快马加鞭送往京城大老爷处定夺,如今只等回音。心头那根绷紧的弦,似乎可以稍作喘息。
这日午后,秋阳暖融。贾琏刚送走一个庄头,回到书房,正对着窗外那片依旧绿意盎然的菜畦出神。
英哥儿被拘在暖阁好些日子,终于得娘亲开恩,能由平儿陪着在院子里放放风。小家伙穿着大红撒花袄裤,像只刚出笼的雀儿,摇摇晃晃追着阿狸在铺满落叶的青砖地上跑,清脆的笑声洒满了小小的庭院。
贾琏看着儿子红扑扑的小脸,心头那点因良种而起的沉甸甸,也化开了些暖意。
就在这时,管事苍梧沉稳的脚步声在书房外响起,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二爷,府衙经历司的李经历求见,说……有私密要事,务必请二爷拨冗一见。”
贾琏微微一怔。这李经历只是点头之交,同衙为官,交集不多。他特意强调“私密要事”,还绕过县衙直接找到温泉庄子来,透着几分蹊跷。
“请到前厅奉茶,我这就来。”贾琏整了整衣冠,压下心头那点疑惑,抬步向前厅走去。
前厅里,李经历独自一人坐着,穿着一身半旧的七品补服,面容精瘦,眼神却带着一种焦虑的闪烁。见贾琏进来,他立刻起身,脸上挤出一点极不自然的、带着讨好和急切的笑容。
“贾大人!冒昧打扰,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李经历拱手,声音刻意压低。
贾琏在主位坐下,示意他也坐,命人上了茶,便挥手让伺候的下人全都退下,厅中只余他们二人。苍梧亲自守在门外廊下。
“李经历不必多礼,请讲。”贾琏端起茶碗,不动声色。
李经历见厅内再无旁人,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更紧张了。他端起茶碗,手却有些抖,茶水晃了出来也浑然不觉。
他深吸一口气,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灼热:“贾大人,下官……下官此来,是斗胆想求大人……求大人赐一道‘护官符’!”
“护官符?”贾琏眉头微蹙,心中疑惑更甚,“李经历此言何意?本官在江南为官时间尚短,不曾听闻有‘护官符’可以买卖一说?这符箓……是作何用?”
他在江南,的确听过所谓的护官符。与其说是护官符,不如说的是四大家族的同气连枝,互相照应的复杂关系。
如同那首童谣“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都是形容他们四大家族昔日煊赫的。
但这些可跟什么符箓买卖扯不上关系。
李经历见贾琏似乎真的不知情,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又被一种“您何必明知故问”的急切取代。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带着绝望的恳求和一丝“透露内情”的意味:“大人!您……您就莫要瞒下官了!这‘护官符’……在江南官场私下里,早已不是秘密!听说早几年就有了!乃是得金陵四大家族共同庇护的凭证!有了它,就如同得了免死金牌,官路亨通,灾厄不侵!吏部‘大计’之年,更是保命的依仗!”
他眼中流露出狂热的渴望,“下官在经历司这清水位子上熬了快十年了!眼看……眼看大计在即,考评若不佳,轻则降调,重则……罢官夺职,身家性命都难保啊!下官上有高堂,下有幼子,实在……实在经不起风浪了!”
他身体前倾,几乎要跪下来,声音更低,带着一丝神秘:“大人!这符……向来都是甄府管事一手操办,明码实价!动辄数千两雪花银!可……可下官早年,在……在河道清淤款项上,因职责所在,秉公驳回过甄家一位管事的请款条陈,因此……因此得罪了甄家!如今……甄府的门路,是万万走不通了!下官实在是走投无路,才……才厚颜来求大人您!”
李经历喘了口气,脸上带着一种“您懂的”的神情:“下官是打听得真真儿的!金陵四大家同气连枝,请护官符的孝敬银子,自然也是四家同享!那童谣唱‘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说的就是大人您的家族!贾家这边,自然是荣府大老爷贾赦老爷主事! 下官……下官斗胆,求大人看在同朝为官的份上,开恩赐下一道符!下官愿倾尽家财供奉!只求……只求大人能在大老爷面前美言几句,让下官……能沾一沾这护官符的福泽!熬过这一关!”
他特意强调了“贾赦老爷主事”和“在大老爷面前美言”,眼神里充满了走投无路的绝望和对“贾赦老爷”影响力的深信不疑。
贾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头顶!四肢百骸都僵住了!
护官符?买卖?四大家族共同庇护?父亲贾赦是贾家主事?!
那首象征着家族煊赫童谣……何时竟成了四大家族共同参与、可以买卖交易的“符箓”?还扯上了什么“灾厄不侵”、“官路亨通”、“吏部大计的保命符”?
而且,听李经历之言,运作的中心在甄家,但贾家这边,竟然是以父亲贾赦的名义在主事?!
荒谬!荒谬至极!更是……歹毒阴险至极!
贾琏脑中念头电转,瞬间抓住了关键:这买卖存在且规模不小! 四大家族都涉及其中! “同气连枝”、“共同庇护”,谁都脱不了干系!
最致命的是,父亲贾赦被当成了贾家的代表!
李经历明确说是“荣府大老爷贾赦老爷主事”,要求他贾琏去向“大老爷美言”!这绝非空穴来风!必定是有人打着父亲的名号,甚至伪造了父亲的信物,在江南参与这肮脏勾当,中饱私囊!
这银子,被某些人私吞了,却把天大的罪名和风险,牢牢地钉在了父亲贾赦和他贾琏的头上!
贾琏后背的冷汗瞬间浸湿了中衣。他面上却依旧维持着那副困惑不解,但眼底深处已是一片冰冷的惊涛骇浪。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刻意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李经历!你……你此话当真?!数千两银子……买一道符?还……还扯上了家父?!”他猛地站起身,脸上露出被冒犯的怒意,“家父远在京城,乃朝廷敕封的一等将军,何等身份?岂会……岂会行此等荒诞不经、有辱门楣之事?!这定是有奸人假冒家父名号,行此不法!李经历,你莫不是被那些宵小之徒诓骗了?!”
李经历见贾琏反应如此激烈,矢口否认且直指有人假冒,脸上的急切和希望瞬间凝固,转而化为更深的绝望和一丝被轻视的怨怼。他急切地辩解道:“大人!大人息怒!下官……下官岂敢妄言!这……这护官符在江南官场私下里……已是心照不宣!绝非假冒!下官虽位卑,也知事关重大,若无……若无凭据,岂敢妄攀大老爷?这……这……”
他后面的话没敢全说,但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人家手里有“贾赦”的信物或者渠道,不然谁敢信?
贾琏的心彻底沉入了万丈冰渊!一股巨大的寒意瞬间将他冻结!
祸起萧墙!这是贾府内部有人,勾结甄家,打着父亲贾赦的旗号,在江南贩卖这催命符!中饱私囊!却把滔天的罪名留给了毫不知情的父亲和他贾琏,真正获利者,却隐在幕后!
贾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坐下,脸上带着被冒犯后的余怒和深深的无奈,对李经历道:
“李经历,你今日所言,实在骇人听闻!本官可以明确告诉你,家父绝不可能参与此等荒诞不法之事!定是有奸人假冒名号,行此敛财害人之举!此事非同小可,本官定要追查!”他语气斩钉截铁。
看着李经历惨白绝望的脸,贾琏话锋一转,语气放得沉重而诚恳:“至于你的难处,本官亦知。只是,这等歪门邪道,沾之即是大祸!本官奉劝李经历,莫要再信这些无稽之谈,更莫要再寻什么门路。”
李经历听完,脸上血色尽褪,眼神彻底黯淡下去,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和认命。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颓然地、深深地作了一揖,失魂落魄地转身,踉跄着离开了前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