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正月,年节的喜庆气氛还未完全散去,贾琏便不得不收拾行装,返回松江府任上。
他虽心中记挂着妻儿老父,但港口建设正值关键时期,苏松道衙门的公务不容长久耽搁。
临行前,他反复叮嘱王熙凤:“家中一切小心,若有难事,立刻派人送信给我。英哥儿会试在即,一切以他为重。”
王熙凤替他整理着衣襟,眼圈微红,强撑着笑道:“你放心去罢,家里有我呢。如今咱们家也不是任人揉捏的面团了,我知道轻重。”
贾琏又用力抱了抱小女儿晗姐儿,才转身大步离开。
英哥儿也收拾好书箱,返回了金台书院。
书院里的气氛似乎也与往常不同,学子们交谈间,话题总是不自觉地绕到年前的朝堂巨变上。
三皇子水昕被过继的消息已成定局,无人再敢议论。皇帝经过一段时日的静养,身体虽逐渐好转,已能重新处理朝政,但谁都看得出,龙体大不如前。
而但经此一事,朝臣们都看清了宝亲王水曜在圣心之中的分量,且他在监国期间表现出的沉稳与干练,也让他在朝臣心目中地位与别的皇子不同。
宝亲王依旧谦和勤勉,并未因监国而有任何骄矜之色。
只是,他母妃邵贵妃的宫殿,却前所未有地热闹起来。不少揣摩上意的朝臣,变着法儿地巴结奉承,更有许多人抢着将自家精心培养的女儿往宝亲王府里送,盼着能在这位最有可能继承大统的亲王身边占得一席之地。
英哥儿再次去宝亲王府探望三姑姑探春时,明显感觉到府里多了许多环佩叮当,暗香浮动。
探春屏退了左右,才略带一丝无奈地对英哥儿低语:“……都是贵妃娘娘赏下来的,说是王爷身边需要人伺候。一下子又进了四位,皆是官家出身的小姐。”
她轻轻摇着头,“王爷近来烦不胜烦,连回后院休息都嫌吵闹,多半时候都在前头书房歇了。”
英哥儿看着探春,她神色平静,眉宇间却有一丝疲惫。在这莺莺燕燕之中,即便她手握管家之权,有子傍身,想必也需耗费更多心神周旋。
不过,这些纷扰暂时都被英哥儿压在了心底。因为最重要的日子,春闱会试,即将到来。
他与贾兰、孙允文三人,都将参加本次会试。书院里的气氛日渐紧绷,弥漫着无声的硝烟。连最爱说笑的张宏,都收敛了许多,整日捧着书卷苦读。
终于,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清晨,贡院那两扇沉重的大门,再次为天下学子缓缓开启。
京城的贡院门口,依旧是人山人海,气氛比英哥儿在金陵秋闱时见到的更加凝重。能够站在这里的,无一不是各省的精英举人,竞争之激烈,远非乡试可比。
英哥儿提着考篮,随着人流缓缓移动。他今年十一岁了,个子比秋闱时蹿高了一截,虽然在同龄人中仍算矮小,但再次走进狭窄的号舍时,他立刻敏锐地感觉到,这次的空间似乎变得更拥挤了。
他放下考篮,试着转身,肩膀几乎要擦到两侧斑驳的砖墙。坐下后,膝盖离前面的号板也更近了。
他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叫苦:“坏了,长高了些,在号舍里待着更难受了。这次一定得考过,不然下次再来,怕是真要坐着睡九天了。”小小少年独有的烦恼,冲淡了他些许考前的紧张。
英哥儿深吸一口气,不再多想,拿出旧布,沾了水,开始一丝不苟地擦拭号板和自己能触及的墙壁。神情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庄严的仪式。
“铛——!”
悠长的钟声敲响,贡院大门轰然关闭。整个世界仿佛被隔绝在外,只剩下这一方方狭小的天地。
试卷发下,整个贡院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纸张翻动的窸窣声。
第一场考的是经义。要求根据考题,阐述儒家经典微言大义。
题目是:“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试申其义。”
看到这个题目,英哥儿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这题目正合他意。和而不同强调的是一种有原则的包容与和谐,而非无原则的苟同。
他想起家中事务,母亲王熙凤打理内外,既要平衡各方关系,又要坚持自己的原则;想起朝堂之上,宝亲王水曜监国,需协调各方势力,却又不能丧失主见;更想起他与顾惟清、张宏等人的交往,正是彼此尊重见解,又能求同存异。
他略一沉吟,便提笔破题,从君子与小人之心术分野入手,阐述君子以义相合,故能包容差异而内心和谐;小人以利相趋,故表面附和而内心背离。
他结合所见所闻,将抽象的道理融入具体的世情分析,文章做得义理透彻,既恪守格式要求,又不显呆板。
第二场考史论,要求考生依据历史事件或人物发表见解。
题目是:“论西汉文景之治与汉武盛世之得失比较。”
这是一道典型的史论题,考察考生对历史兴衰的洞察力。英哥儿脑海中迅速闪过文景时期的休养生息、轻徭薄赋带来的仓廪充实,也想到汉武帝北伐匈奴、开拓疆土的赫赫武功,以及后期国力的损耗和民生凋敝。
他并没有简单地褒贬一方,而是着重分析了不同历史阶段,国家策略应随形势而变化。
他论述道,文景之静积蓄了国力,为武帝之动奠定了基础;而武帝之动若能量力而行,适时调整,或能避免盛极而衰。他笔锋一转,隐隐联系当下,提出治国需审时度势,既要懂得藏富于民、培植国本,也要在国力强盛时勇于有所作为,但需时刻以民力为念,防止透支根本。这番见解,既有历史纵深,又隐含对现实的思考。
最后一场是时务策,也是最考验考生实际见识和解决问题能力的部分。当他的目光落到题目上时,心中不由得一动,赫然是:“论西北边患与屯田安边之策”。
这题目直指如今大雍朝在西北方面临的游牧部族威胁,以及如何通过屯垦实边来巩固国防。
英哥儿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顾惟清那张带着风霜痕迹的清俊面孔,以及他平日与自己、张宏、孙允文讨论时,提及西北民情兵事的种种见解。
顾惟清随父在陕西任上多年,对西北边防、民情、乃至游牧部族的习性都有直观的了解。
他曾说过:“西北地广人稀,单纯驻军,粮草转运艰难,耗费巨大,非长久之计。前朝屯田之策本是良法,然至今多有名无实,或因官吏贪墨,或因水源之争,或因与当地牧民冲突。欲要屯田成功,非仅派兵垦荒那么简单,需妥善处理兵民关系,汉族与游牧民族关系,更要兴修水利,选育耐寒耐旱之作物……”
这些平日里的交流,此刻如同散落的珍珠,被这道策论题目一下子串了起来。英哥儿只觉得思路豁然开朗,文思如泉涌。
他先分析了当前西北边患的特点,游牧部族骑兵来去如风,劫掠边镇,但部族之间亦有矛盾,并非铁板一块。接着,他指出了单纯军事防御的弊端和屯田安边的必要性。
然后,他笔锋一转,开始阐述如何才能真正落实屯田之策。
他提出,首先要选派清廉干练的官员负责,严惩贪腐;其次,要兴修水利,因地制宜,引雪水、打深井,解决灌溉难题。
他甚至还结合了自己改良稻种的经验,提出可尝试选育适合西北干旱气候的作物;再次,要妥善安置屯田兵民,给予土地,轻徭薄赋,使其能安居乐业;最后,也是顾惟清反复强调的一点,要对周边的游牧部族采取“剿抚并用”之策,对桀骜不驯者坚决打击,对愿意归附或互市者则加以安抚,通过茶马互市等经济手段进行羁縻,减少冲突。
他的论述,既有战略高度,又充满了具体可行的措施,引经据典却不着痕迹,数据推论力求扎实,将一篇安边策写得血肉丰满,掷地有声。
一时间,狭窄的号舍里,只闻笔尖行走于纸上的沙沙声,如春蚕食叶,细密而急促。
时间一点点流逝。隔壁号舍传来一声压抑的啜泣,似乎有考生心态崩溃。英哥儿恍若未闻,心神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文章世界里。
傍晚,衙役给每个号舍发了一小截蜡烛。烛光如豆,在带着寒意的春风中摇曳不定,将他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
许多考生已经面露疲态,有人唉声叹气,有人抓耳挠腮。
英哥儿却依旧精神奕奕,小小的身影在昏黄的烛光下,仿佛蕴藏着无穷的能量。他检查了一遍试卷,确认没有错漏,便将号板放下,铺上自己带来的厚布。
他尝试像上次那样蜷缩着躺下,果然,腿已经无法完全伸直了,只能委屈地蜷着,姿势比上次难受了许多。他叹了口气,心里再次坚定了那个念头:必须这次过关!
第二天,第三天……英哥儿努力保持着规律的作息。白天精神高度集中地答题、检查,晚上则忍受着拥挤和不适,尽可能休息。虽然休息质量大打折扣,但他的状态依旧比许多成年考生好得多。
“铛——!”
交卷的钟声终于敲响。英哥儿随着人流走出贡院大门,刺眼的阳光让他眯起了眼睛。外面等候的家人和小厮立刻围了上来。
贾兰和孙允文也相继出来。贾兰脸色苍白,但眼神还算镇定。孙允文则眼眶泛红,神情有些恍惚,显然考得不太理想。
“英弟,如何?”贾兰关切地问。
英哥儿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露出一丝疲惫的笑容:“尽力了。兰哥哥呢?”
“尚可。”贾兰点点头。
英哥儿又担忧地看向孙允文,“孙大哥……”孙允文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没有言语。
英哥儿拍了拍他的胳膊,安慰道:“孙大哥不必过于忧心,结果未出,尚难预料。即便此次不顺,来年再战便是。”
回到府中,王熙凤早已备好了热水热饭,见他满脸倦色,心疼得不行,连成绩都顾不上问,只催着他赶紧洗漱休息。
英哥儿也确实累极了,几乎是头一沾枕头就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