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城的雨季来得突然。
一连几日,淅淅沥沥的雨水敲打着石板路,在低洼处积成一个个小水坑。
隋安儿从知府后厨出来时,雨刚好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息。
她拢了拢衣襟,牵着秦玥小心地避开积水,往家的方向走去。
“娘,你看!”秦玥突然挣脱她的手,指着路边一株野花奔去。
小女孩赤着脚,裤腿卷到膝盖,灵活得像只小鹿,完全看不出半点淑女的模样。
隋安儿望着女儿晒得黝黑的小脸和乱蓬蓬的头发,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
“安儿。”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徐嬷嬷撑着油纸伞,从巷子另一端匆匆走来,“有你的信,京城来的。”
隋安儿的心猛地一跳,手指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京城来的信?除了父母,还会有谁?
徐嬷嬷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信封,递了过来:“今早驿站送来的,我替你收着了。”
信封上是父亲熟悉的笔迹,力透纸背的“隋安儿亲启”几个字让她的眼眶瞬间湿润。
半年多了,整整半年多没有父母的消息,她几乎要以为这辈子再也听不到他们的音讯了。
“谢嬷嬷。”隋安儿声音哽咽,将信封紧紧贴在胸前,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远方父母的温度。
徐嬷嬷理解地点点头:“快回去看吧。今日府里没什么事,你且歇着,明日再来不迟。”
回到家中,隋安儿手忙脚乱地拆开信封,里面是两封信,一封来自父亲,一封来自母亲。
她先展开母亲的信,熟悉的簪花小楷映入眼帘,字迹比记忆中颤抖了许多,却依然整洁清秀。
“安儿吾女:见字如晤...”
只这开头四个字,就让隋安儿的泪水夺眶而出。
她抹了抹眼睛,贪婪地读着每一个字。
母亲在信中详细讲述了这半年来的境况:
自她和秦阳被判流放后,母亲便一病不起,直到老赵带回他们平安抵达青州的消息和那封家书,病情才逐渐好转。
为了打点关系救助女儿一家,父母几乎变卖了所有家产,所幸父亲的手艺还在,一家人能吃得饱穿的暖。
“...吾与汝父身体尚健,衣食无忧,唯日夜牵挂尔等。玥儿该长高了吧?可还记得外祖父母?...”
信纸上的字迹突然模糊起来,隋安儿这才发现自己已泪流满面。
秦玥不安地凑过来,用小手擦去母亲脸上的泪水:“娘,不哭...”
“娘没哭,娘是高兴。”隋安儿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将女儿搂进怀里。
她展开父亲的信,内容更为简洁克制,但字里行间透露的关切丝毫不减。
父亲提到赵明远曾去信告知他们一家在石城的近况,让他们稍感安心。
信的末尾,父亲特别叮嘱:“...无论身处何境,勿忘诗书传家。身份可贱,心不可贱。”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敲在隋安儿心上。
她抬头望向窗外,秦玥不知何时又溜了出去,正和阿土在院子里的小水坑里蹦跳嬉戏,溅起的泥水弄脏了衣裙也毫不在意。
两个孩子的笑声清脆悦耳,却让隋安儿的心揪得更紧。
翻过年秦玥就七岁了。
若在京城,此时该请女夫子上门启蒙,学习《女诫》《内训》,开始认字读书了。
可如今...她看着女儿野性十足的模样,突然感到一阵恐慌,再这样下去,秦玥将永远失去大家闺秀的教养,彻底沦为目不识丁之人。
“身份可贱,心不可贱...”隋安儿喃喃重复着父亲的话,一个决定在心中渐渐成形。
傍晚时分,秦阳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中。
一进门,他就察觉到妻子的异样,隋安儿眼睛红肿,显然哭过,但神情却比往日更加坚定。
“怎么了?”秦阳关切地问,“府里出事了?”
隋安儿摇摇头,将父母的书信递给他:“京城来的。”
秦阳急切地接过信,借着油灯的光亮细细阅读。
他的表情随着阅读不断变化,时而欣慰,时而愧疚,最后停留在深深的思索上。
“岳父岳母大人受苦了...”他放下信纸,声音低沉。
隋安儿将热好的饭菜端上桌,轻声道:“阳哥,我有一事相商。”
饭桌上,隋安儿说出了自己的忧虑:
秦玥日渐长大,却无人教导,眼看就要错过启蒙的最佳时机。
虽然他们现在是贱籍,但女儿的心智教养不能荒废。
秦阳放下碗筷,沉思片刻:“我明白你的意思。若不然...我们自己教她识字?”
“我们自己?”隋安儿有些犹豫,“可我们每日都要上工...”
“我下工早些时便教她几个字,你闲暇时再巩固。”
秦阳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日积月累,总好过让她当个睁眼瞎。”
隋安儿望着丈夫消瘦却坚毅的面容,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即使沦落至此,秦阳依然不失为一个有担当的父亲。
“好。”她重重地点头,“就从《千字文》开始吧。”
夜深人静,秦玥在小床上睡得正香。
隋安儿和秦阳凑在油灯下,用从货栈带回的废账本背面,一笔一划地抄写《千字文》的前几句。
秦阳的字原本就漂亮,此刻更是写得格外认真,仿佛要将所有的希望都倾注在这方寸纸页上。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隋安儿轻声念着,手指抚过那些熟悉的字句,恍如隔世。
第二天傍晚,秦阳比平日回来得早。他从怀中掏出一小捆竹简,神秘地冲妻子眨了眨眼。
展开一看,竟是半部《论语》,虽然陈旧,但字迹清晰可辨。
“货栈老掌柜给的。”秦阳低声解释,“他孙子用不着了,听说我要教孩子识字,便送了我。”
隋安儿如获至宝,小心地抚摸着竹简。就这样,秦玥的启蒙教育悄然开始。
起初并不顺利。习惯了野玩的秦玥根本坐不住,学不了几个字就东张西望,小手不停地摆弄衣角或头发。
秦阳却不急不躁,将识字融入游戏,用树枝在地上划字,让秦玥猜;
把字拆成图画,编成故事。
渐渐地,秦玥竟然爱上了这每日的“游戏”,学得越来越快。
一个月后的傍晚,隋安儿从府中回来,远远就听见院子里传来秦玥清脆的声音:“...曰仁义,礼智信,此五常,不容紊...”
她悄悄走近,只见秦玥拿着一根小木棍,指着地上划的字,一句一句地教阿土念。
阿土笨拙地跟读着,小脸上满是认真。两个孩子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构成一幅温馨而奇妙的画面。
“娘!”秦玥发现了母亲,兴奋地跑过来,“我今天教阿土哥认字了!他学会了‘人之初’。”
隋安儿蹲下身,将女儿搂入怀中,心中百感交集。
她从未想过,在这样的境遇下,秦玥不仅自己学习,还将知识传递给他人。
“玥儿真棒。”她亲了亲女儿的小脸,“明日娘从府里带些点心回来,奖励你和阿土。”
当晚,阿土的娘亲,那位在西院厨房帮工的瘦小妇人,突然敲响了他们的门。
她手里提着一篮子青涩的芒果,脸上带着羞涩的笑容。
“给...给秦先生和隋娘子的。”妇人将篮子塞到隋安儿手中,声音细如蚊蚋。
“阿土说...说玥丫头教他认字...”
隋安儿惊讶地看着这篮芒果连忙推辞。
“小孩子互相学着玩,我们不能...”
“要呢!要呢!”妇人连连摆手,用生硬的官话说道。
“阿土能认字...是福气...谢秦先生...谢隋娘子...”
说完,不等隋安儿再推辞,便匆匆离去,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隋安儿捧着那篮芒果回到屋内,秦阳正伏案抄写《千字文》的后半部分。
灯光下,他的侧脸显得格外坚毅。
“阳哥,你看。”隋安儿将芒果放在桌上,“阿土娘送来的谢礼。”
秦阳抬起头,先是一愣,随即会心一笑:“看来我们的小先生教得不错。”
夜深了,屋外偶尔传来几声犬吠。
隋安儿躺在床上,听着身旁丈夫均匀的呼吸声,思绪万千。
这半年来,他们从绝望到适应,再到如今重拾希望,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却坚定。
赵明远说的“放良”之路还很漫长,但至少,他们已经在黑暗中点燃了一盏灯,不仅照亮了秦玥的未来,也温暖了像阿土这样的邻家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