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土家乔迁这日,秦阳一家三口都提前下值。
收拾妥当后,带着备好的贺礼,穿过两条街巷,来到了阿土家新买的院落门口。
还未进门,震天的喧闹声已经扑面而来。
院子里早已被一群风尘仆仆、豪气干云的汉子们“占领”。
这些是岩桑马帮的兄弟,个个晒得黝黑发亮,嗓门洪亮。
穿着混合了汉地和边地风格的劲装皮袄,正三五成群地聚在院子里大声谈笑、拍肩打背。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汗味、烟草味和一种属于旷野的粗犷气息。
他们带来的贺礼也颇具特色:
整扇的羊、大坛的烈酒、成捆的毛皮,甚至还有几把装饰着兽骨和彩色布条的短刀,随意地堆在墙角。
院子中央支起了两张临时拼凑的大方桌,上面只摆了大碗的酒。
此刻,王掌柜正深陷“重围”。
岩桑和另一个身材更加魁梧、脸上带着一道刀疤的马帮首领,一左一右架着他。
手里端着比拳头还大的粗瓷酒碗,正豪气干云地劝酒。
王掌柜满脸通红,眼神迷离,舌头都大了,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
“喝……喝不动了……”
却还是被两人硬是灌下去一碗又一碗。
终于,在又一轮劝酒歌的攻势中,王管事身子一软,哧溜一下滑到了桌子底下,鼾声如雷。
周围的汉子们爆发出一阵更响亮的哄笑。
秦阳刚一脚踏进院门,看到的就是王掌柜“壮烈牺牲”在桌底、岩桑和首领正拿着酒碗四处搜寻下一个“猎物”的这一幕。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下意识就想拉着妻女转身撤退。
“秦掌柜!”岩桑眼尖得像鹰隼,洪钟般的声音立刻锁定了目标。
“哈哈哈!来得正好!快来快来!王大哥歇着了,该你了!兄弟们,给秦掌柜满上!”
话音未落,几个离得近的、同样满脸通红的汉子已经围了上来,热情地堵住了秦阳的退路。
一只只盛满透明液体、散发着浓烈酒气的大碗不由分说地塞到了他面前。
秦阳还未来得及推辞,岩桑的大手已经重重拍在他肩上,另一只手端着酒碗就凑到了他嘴边:
“秦老弟,搬新家,大喜事。不喝就是看不起我岩桑,来,干了这一碗,咱马帮的规矩,感情深,一口闷。”
秦阳只觉得头皮发麻,看着眼前晃动的酒碗和周围汉子们灼热期待的目光,深知今日是在劫难逃了。
他苦笑着看了一眼身边同样目瞪口呆的隋安儿和秦玥,认命地叹了口气,接过酒碗。
在汉子们震耳欲聋的“干酒醉!”起哄声中,硬着头皮一饮而尽!
辛辣滚烫的液体如同一条火线从喉咙烧到胃里,呛得他连连咳嗽。
然而,这只是开始。
一碗刚下肚,立刻又有新的酒碗递了过来……秦阳瞬间被汹涌的酒碗和人潮淹没了。
隋安儿见状,无奈又好笑地摇摇头,知道丈夫一时半会儿是脱不了身了。
她赶紧拉着秦玥,避开那群闹腾的汉子,快步走向相对清净些的厨房方向。
厨房里,阿土娘正和几个请来帮忙的妇人热火朝天地忙碌着。
灶上炖着大锅的肉,蒸笼里冒着腾腾热气,案板上堆满了待处理的食材,油烟弥漫,锅碗瓢盆叮当作响。
“嫂子,我们来帮忙了!”
隋安儿挽起袖子就加入了忙碌的队伍。
秦玥也乖巧地帮忙择菜、递东西。
阿土娘抹了把额头的汗,看到她们母女,笑得见牙不见眼:
“安儿妹子,你可算来了。快,搭把手。玥丫头厨房里热你不要来,你快去找你阿土哥玩。”
隋安儿熟练地拿起菜刀切起配菜,一边和阿土娘聊着天。
秦玥在闹哄哄的院子里转了一圈,终于在靠近西厢房的一个稍微安静点的角落找到了阿土,阿土正和一个陌生的男孩站在一起说话。
两人站在一起,男孩比阿土还高出小半个头,结果一问年龄,和秦玥同岁,比阿土小两岁。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靛蓝色细棉布长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根青玉簪子束着,皮肤白皙,眉眼清秀,一看就是家境殷实的城里孩子。
这让一直以“大哥”自居、觉得自己比秦玥高、比秦玥壮的阿土,明显有些不太高兴,小嘴微微撅着。
“阿土哥!”秦玥跑过去。
阿土见秦玥来了,脸上立刻阴转晴:
“玥丫头!快来!给你介绍,这是刘昌,我新认识的朋友!他爹跟我爹是铁哥们儿!”
那叫刘昌的男孩看到秦玥,眼睛亮了一下,显得有些腼腆,但还是很有礼貌地拱手行了个礼:
“你好,我叫刘昌,家住弥州。”
“你好,我叫秦玥。”秦玥也学着回了个礼,好奇地问。
“弥州?离这里很远吧?”
“嗯,”刘昌点点头,声音清朗。
“坐马车要走三四天呢。我爹在弥州城里有酒楼,还有药铺和杂货铺。”
“药铺?!”秦玥一听到这两个字,眼睛瞬间像被点亮的星辰,猛地睁大了,身体也不自觉地前倾,急切地追问。
“你家开药铺?那……那你也会看病吗?认识很多草药吗?”
她的语气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期待和兴奋,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刘昌被秦玥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和闪亮的眼神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白皙的脸颊微微泛红,他下意识地挠了挠头,露出一个略带尴尬的笑容:
“呃……这个……其实……我一闻到药铺里那股子药味就头晕,能躲多远躲多远,别说学医了,连进去抓药都很少去。”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带着点男孩子特有的、对某种“不擅长”领域的羞赧。
“对对对!”
旁边的阿土立刻感同身受地大声附和,还夸张地做了个捂鼻子的动作。
“玥丫头你是不知道,药房里那味儿,又苦又怪,闻久了脑壳都疼。”
他这一年多虽然经常去药房帮秦玥干活,却也还是受不了那股药味。
秦玥眼中的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黯淡下去,小脸上写满了巨大的失望。
她微微低下头,肩膀也垮了下来,轻轻地叹了口气:
“哦,这样啊。”
那声音里充满了失落,刚刚燃起希望的小火苗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刘昌看着秦玥瞬间黯淡下来的眼神和失望的脸色,心头莫名地一紧,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他不忍心看到那双刚才还像星星一样明亮的眸子失去光彩,急忙开口找补道:
“不过,不过我爹说了,他看好石城这边,打算过些日子,把我们家的药铺也开到石城来分号呢。”
秦玥猛地抬起头,黯淡的眼睛里又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火苗。
刘昌见她有了反应,赶紧接着说下去:
“到时候,肯定会派几个经验老道、手艺好的药工师傅过来坐镇。”
“管库房、识药材、抓方子、炮制生药这些,都是药工师傅的拿手本事。”
他顿了顿,看着秦玥充满希冀的眼神,有些歉意地补充道。
“只是药工毕竟不是坐堂看病的郎中。像那种给人把脉看病、开方子治病的方法,他们可能只能教你些最基础的皮毛功夫,更深的东西,恐怕就......”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秦玥,生怕她再次失望。
“不知道这样你还愿不愿意学?会不会介意?”
“愿意!当然愿意!”
秦玥几乎是脱口而出,巨大的惊喜瞬间冲垮了刚才的失落。
她激动得小脸通红,眼睛亮得惊人,仿佛所有的星辰都重新落回了她的眸中。
她完全顾不上什么男女之防,兴奋地一步上前,左手一把抓住刘昌的衣袖,右手则紧紧抓住了旁边阿土的胳膊。
“太好了,刘昌,谢谢你。阿土哥,你听到了吗?我能正经学认药了,也能学炮制了。”
秦玥高兴得语无伦次,拉着两个男孩的手,情不自禁地在原地蹦跳起来,脸上绽放出灿烂无比的笑容。
阿土一如既往地没心没肺,被秦玥拉着蹦跳,也跟着傻呵呵地乐:
“嘿嘿,好啊好啊。玥丫头你学了本事,以后我肚子疼就找你。”
而被秦玥紧紧抓住衣袖的刘昌,此刻却感觉半边身子都僵住了。
少女柔软的手隔着衣袖传来的温热触感,以及她近在咫尺、因为兴奋而泛着红晕、如同朝霞般明媚的笑颜。
让他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又像擂鼓般咚咚咚地狂跳起来。
一股陌生的热气瞬间涌上脸颊和耳朵,他感觉自己的耳朵烫得惊人,肯定红透了。
他不敢看秦玥亮得灼人的眼睛,只能僵硬地任由她拉着蹦跳,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偷偷地、一次又一次地瞟向秦玥那灿烂的笑靥。
只觉得这院子里所有的喧嚣和酒气,似乎都远去了,只剩下眼前这张明媚生动的笑脸。
角落里,三个孩子因为一个关于未来的小小约定而欢欣雀跃。
院子中央,秦阳在又一轮“让我们一起干酒醉”的呼喝声中,苦着脸灌下了不知第几碗烈酒。
厨房里,隋安儿和阿土娘挥汗如雨,努力填饱外面那群饕餮之徒的肚子。
阳光洒在崭新的院落里,马帮汉子的豪爽笑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孩子们的欢笑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充满烟火气、离别情、新希望与懵懂悸动的乔迁交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