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六月,佤山的层层梯田在阳光里,铺陈开一幅令人心醉的画卷。
曾经翠绿如碧玉的秧苗,如今已褪去青涩,蜕变成一片由浅绿向淡金过渡的浩荡海洋。
一株株稻禾挺拔而立,粗壮的茎秆如同坚韧的脊梁,稳稳地支撑着那日渐饱满沉重的负担。
最动人的是那稻穗,它们早已完全抽出,告别了青涩的羞涩,正经历着生命最丰盈的蜕变。
谷壳里的浆液在阳光和时间的催化下,无声地凝聚,将每一粒稻谷都撑得圆鼓鼓、沉甸甸。
硕大的稻穗再也无法昂首向天,它们谦卑地低垂下来,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这姿态,正是大地最慷慨的许诺,最动人的丰收图腾。
周农官站在田埂上,粗糙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小心翼翼地捻住一穗饱满得几乎要裂开的稻穗。
他俯下身,凑近那金玉般的谷粒,轻轻掐下一颗,放入口中。
牙齿稍稍用力一嗑。
“噗嗤!”
一股清甜、浓郁、带着新鲜植物特有生机的浆液瞬间在口腔里迸溅开来。
那滋味,像浓缩了阳光雨露的精华,像大地最醇厚的馈赠,瞬间充盈了每一个味蕾,唇齿间尽是醉人的香甜。
他眯起眼,细细咂摸着这无上的美味。
黝黑干瘦、布满深深沟壑的脸上,绽放出孩子般纯粹而巨大的喜悦,连每一道皱纹都在发光。
“好!好!好啊!”
周农官连声赞叹,声音洪亮,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他转过身,用力拍了拍身旁的秦阳。
“秦阳,你看,这浆水多足!这谷粒多饱!今年这早稻,绝对是个大丰收!错不了!”
他布满老茧的手指指向远方随风起伏的稻浪,眼中闪烁着对土地和收成的笃信。
“等到了晚稻,咱们用上沤熟透了的农家肥,那长势,保管比这还要旺。今年呐,定是个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好年景。”
秦阳听着,咧开嘴,露出被日光衬得格外洁白的牙齿,笑容灿烂得几乎要盖过当头的烈日。
他用力地点着头,胸腔里鼓荡着同样的喜悦和踏实。
微风适时地拂过层层叠叠的梯田,带来一阵阵香甜的稻浪气息。
他深深吸了一口这醉人的稻香,只觉得连日来的疲惫都被这香甜的气息涤荡一空,浑身上下充满了无穷的干劲。
田里的活计,永远没有真正轻松的时候。
此刻,正是水稻灌浆的关键期,对水分的需求如同婴儿对乳汁般迫切,却又极其敏感脆弱。
既不能缺水干涸,导致浆液不足,谷粒瘪瘦;更不能积水沤根,引来病害,功亏一篑。
周农官带着秦阳和佤族的汉子们,采用着“间歇式灌溉”的法子,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这片希望之田。
他们沿着田埂巡视,仔细观察着每一块田的水位,用锄头疏通或堵上田埂的缺口。
烈日炙烤着脊背,汗水如同小溪般沿着古铜色的皮肤流淌,滴入脚下的泥土。
弯腰、查看、疏通、堵漏……
动作重复而枯燥,腰背酸胀得如同压了千斤巨石,手掌被粗糙的锄柄磨得发红发烫。
但只要抬起头,看到那阳光下低垂的、日益饱满的金色穗浪,感受到那带着甜香的微风拂过面颊,所有的辛劳便都化作了心底沉甸甸的满足。
土地是沉默的,但它从不欺人。
只要没有天灾横祸,你在这片泥土上倾注了多少汗水,付出了多少心血。
它最终便会以多少沉甸甸的、金灿灿的谷粒,毫无保留地回馈给你。
日头渐渐爬升到中天,晒得人头皮发烫。
田埂上远远走来一行人,当先一人身着靛蓝色云纹官袍,头戴乌纱,正是孙知府。
他身后跟着几个衙役和随从,在这片充满泥土气息的梯田里,显得格外醒目。
孙知府走到近前,目光先是落在田里那长势喜人的稻禾上,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随即,他的视线转向了站在田埂上的周农官。
他数月前初到石城时虽也清瘦,却还带着几分京官的斯文气度。
如今再看,整个人已被西南的烈日和山风彻底重塑。
皮肤黧黑粗糙如同老树皮,脸颊深陷下去,颧骨显得更高,眼角的皱纹被晒得如同刀刻,身上的粗布短衫沾满了泥点,裤腿高高挽起,露出同样黧黑精瘦的小腿。
唯有那双眼睛,依旧炯炯有神,充满了对这片土地和作物的热忱。
“周大人,辛苦了!”
孙知府拱手,语气带着真诚的感慨。
“数月辛劳,将这佤山梯田打理得如此兴旺,本官代石城百姓,先行谢过。”
他环视着眼前这片生机勃勃的金色海洋。
周农官忙不迭地还礼,声音洪亮依旧:
“孙大人言重了,分内之事,何谈辛苦。都是秦阳和这些佤族兄弟们的功劳,老夫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罢了。”
他指着身旁同样一身泥水的秦阳和几个佤族汉子。
一番客套寒暄之后,孙知府话锋一转,脸上的神情带上了几分郑重和笑意:
“周大人,本官今日前来,除了看看这丰收在望的稻田,实则是有一桩喜事相邀。”
周农官和秦阳都露出好奇的神色。
孙知府微笑道:
“明日,便是咱们石城爨族人一年之中最盛大的节日,六月二十四。”
“此节于爨族,其隆重热闹,堪比汉家之春节。”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周农官身上,带着明显的推重之意。
“昨日,爨族的兹莫(头人)亲自登府相邀。言道,听闻有京城来的农官大人,在佤山传授两季稻之法,成效卓着,心甚敬仰。”
“兹莫特请本官,并诚意恭请周大人,明日务必赏光,前往爨族寨中,共襄盛举。”
孙知府说着,脸上也难得地流露出一丝感慨,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欣羡:
“说来惭愧,本官开府石城已有数载,虽自问勤勉,却从未有幸得爨族兹莫亲自相邀,参与他们如此神圣的节日庆典。”
“今年能得此殊荣,实是沾了周大人的光啊。若非周大人栽种这两季稻,令与佤山相邻的爨族亦心生向往,焉能有此机缘?”
他对着周农官,郑重地拱了拱手。
这番话,七分真诚,三分也道出了实情。
若非这两季稻实打实的长势摆在眼前,让以山地旱作为主的爨族也看到了新的可能。
这位向来与汉官保持距离的兹莫头人,又怎会轻易发出邀请。
周农官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连连摆手:
“孙大人过誉了,过誉了。老夫哪有这般大的脸面?这分明是佤山的稻子长得好,让爨族的兹莫和族人们看在眼里,也动了心思,想学学这增产的法子罢了。这邀请啊,是给咱们这两季稻的,是给这满田金谷的。”
他指了指脚下肥沃的泥土和眼前沉甸甸的稻穗,脸上也带上了对异族风俗的尊重和好奇。
“这爨族的盛大节日,老夫也是闻名已久。能得兹莫亲邀,实乃幸事。孙大人,老夫应下了,明日定当同往。”
“好!好!”
孙知府抚掌而笑,显然对这个答案十分满意。
他又与周农官、秦阳闲谈了几句稻田的长势和明日的安排。
随后,他便带着随从,沿着田埂,在稻禾的清香中缓缓离去。
田埂上,周农官和秦阳目送着官袍的身影远去,重新将目光投向脚下这片孕育着希望的土地。
远处,佤山的层峦叠嶂在午后的热浪中微微浮动。
而山的另一边,属于爨族的寨子,此刻想必也已开始为明日那盛大的火种与狂欢,做着最隆重的准备。
稻香与即将燃起的火把气息,在这六月的西南边陲,悄然交织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