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前,车合烈赶往约定的地点埋好银子,站在上面等候。
旧巷子里悄无声息,一直站至午夜时分,车合烈突然喝道:“出来吧!”
矮墙上探出一个脑袋,四下望了望,轻轻跳下墙来道:“车掌军赖着不走,可是舍不得慕阿姨的银子?”
车合烈行了个礼问:“你可是贺兰霜姑娘?”
贺兰霜眯起杏眼戏谑车合烈:“哟,看来我们大名鼎鼎的车掌军跟慕阿姨告状了,说被一个小姑娘给欺负了。”
“贺兰姑娘,令尊的事,我很难过。车合烈有愧于贺兰姑娘。”车合烈说完,又鞠躬行了个礼。
谁知贺兰霜骤然怒道:“休再提我家父!这五两银子,你给是不给?给就让开,不给,我日后自有法子从你身上拿走!”
车合烈并不移步,直接蹲下身子,将银锭挖了出来,拱手奉上。
贺兰霜瞥了车合烈一眼,也不客气,拿过银子,抹了抹上面的泥土,又掂了掂分量,塞进袖子里。
“车掌军,告辞!”贺兰霜抱拳转身,正要离去,车合烈道:“且慢!”
“车掌军是要给本姑娘介绍买卖么?”贺兰霜转过身来,似笑非笑。
“贺兰姑娘这买卖,一个人不可能做成。是不是还有其他瞒天营的兄弟?将来都要以此为生么?”
“不然呢?你养我?”
“贺兰姑娘,令尊当年为我出生入死,赴汤蹈火,不幸身故。也是我考虑欠妥,照顾不周,让贺兰姑娘孤苦无依。贺兰姑娘若不嫌弃,车合烈愿为义父。”
“哈哈哈……”贺兰霜仰面大笑,说:“和本姑娘一块做买卖的,还有瞒天营几十个叔伯。不如这样,本姑娘叫上所有叔伯,一起到掌军府上,认车掌军为义父如何?”
车合烈不说话,贺兰霜却没有放过,继续讥损他道:“车掌军一下子多了几十个孩儿,老来可是有指靠得很呢!就是不知道谁活得过谁了。”说罢又是一阵大笑。
车合烈知她心中有怨,也不生气,叹息道:“贺兰姑娘可知瞒天营是如何来的?”
“哼,车掌军杰作,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贺兰姑娘,西域数十国,连年战乱,多少难民流离失所。难得车师前国偏安一隅,于是便涌入许多难民,楼兰、于阗、焉耆……操各国语言,又无产业,在交河城艰难求生。文弱者沿街乞讨,暴戾者偷盗抢劫。”
“他们来自各国,谙熟各自乡土人情,回去打探消息,甚是方便。我挑选其中一些有能之士,教授手段,组建瞒天营,本也是想人尽其用,给他们一个生计,总好过乞讨为生。只是最后裁撤一事,行事欠妥,以至……”
“够了!”贺兰霜已听得烦躁,反问车合烈:“这么说本姑娘应该对车掌军感激涕零才是?”
车合烈低头道:“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大家一起从长计议,想个好的谋生手段,安顿好瞒天营的兄弟们。”
贺兰霜冷冷地说:“大可不必。车掌军教了我们这么多暗卫手段,我们学而不用,对不起车掌军,就不劳车掌军挂怀了。”
“贺兰姑娘,买卖情报一事,可大可小,若不分善恶,也许会反至生灵涂炭,血流成河。譬如匈奴残暴,你们若将情报卖于匈奴……”
“车掌军,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西域数十国连年混战,谁善谁恶?当年家父和叔伯们为你赴汤蹈火就是善,如今自己做买卖就是恶?匈奴和大汉打仗,对匈奴来说,大汉是善还是恶?”
车合烈正要争辩,贺兰霜又说:“车掌军别忘了,家姓贺兰,祖上本就是匈奴一支。我若是卖情报于匈奴,有何不可?”
车合烈闻言哑然。贺兰霜道:“罢了,车掌军,说点别的吧,我有问题请教。”
“贺兰姑娘请讲。”
“闻言入秋之后,车师汗国要重新举办卓达大会,这个消息可靠否?”
“确有其事。”
“好!本姑娘要去挣个‘车师勇士’的名头。”
“贺兰姑娘,卓达大会的比武,只有车师民族十五至二十岁的青年男子可以参加。”
“呵呵,又是只能男子参加。车掌军规矩还真是多呢。”
“姑娘误会。这规矩是车师民族的传统,非车合烈所定。”
“车掌军,这个我不管。你若真的觉得有愧于我,就自己想办法,帮本姑娘把名报上。”
贺兰霜说完,奔出两步,跃上围墙,消失在夜幕之中。
车合烈慢慢走回阿依慕府中。子时将过,书房中仍燃着幽烛一盏。
车合烈倚栏张望,阿依慕仍在案前批阅公文,丝毫没有注意到车合烈就在窗外。
良久,阿依慕双臂轻舒,微微仰起修长的脖子,轻声打了个哈欠,带着倦意的模样令人爱,又令人怜。清瘦的身影随着烛火轻轻摇曳,车合烈的心忽的像是被触碰了一般,跟着摇曳起来。
车合烈想起初识阿依慕的时候,阿依慕的年纪比现在的小夕还要小上几岁,刚刚高过妻子的肩头,总是身着鹅黄的对襟小袄,肤白似雪,乌发如瀑,编着娇俏的彩辫,双目也和小夕一样,含着星辰,熠熠生辉。
因为姐妹情深,阿依慕跟着出嫁的姐姐来到自己府中。这名娴静好学,如诗如画般的少女,脑海中对未来的憧憬,如草原上的春光一样美好。
而自己,也曾像大哥哥一样,带着阿依慕到处骑马玩耍,射鸟猎兔。直到有一天,无意间听到阿依慕慌乱地询问妻子来了月事如何料理,才意识到阿依慕已经长大,便开始刻意回避与阿依慕独自相处。
人生无常,妻子产后大出血,生下小夕不久便撒手离去。自那以后,车合烈寄情于山野自然,自由不羁;身为人父不理家事,身为王爷不问国政。反而是比自己小十岁有余的阿依慕,成年之后,于公,替自己承担了案牍之劳累;于私,为小夕扮演了母亲的角色。
尤其是自己到务涂谷出任掌军这些年,身为国王的哥哥先是伤重不能理事,不久英年薨逝,上至诒阙之谋,下至庶民纠纷,阿依慕用柔弱的肩膀挑起车师前国大小事务。
正如阿依慕所言,这当中的人情物债,自己又如何能偿还得清?
想到阿依慕,又想到瞒天营,车合烈不禁双目含泪。自己一生自命英雄,这背后却不知辜负了多少事,多少人……
此时书房内,阿依慕不觉之中已伏案而眠,窗外冷风忽起,车合烈悄悄地走进去,将阿依慕轻轻抱起,行至榻前,轻轻放下,掩好锦被,然后吹灭灯烛。
“姐夫,是你吗?”黑暗中,车合烈正要退出,阿依慕迷迷糊糊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