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马尔的巨手像一把铁钳,死死地攥着我的衣领,他身上那股混杂着汗水、硝烟和狂怒的气息,如同实质的墙壁将我紧紧包围。我双脚几乎离地,呼吸变得无比困难,眼前因缺氧而阵阵发黑。亲卫队长那把已经上膛的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我的太阳穴,我甚至能感觉到枪身上散发出的冰冷金属气息。
死亡,从未如此接近。
然而,在极致的危险之中,我的大脑却进入了一种绝对冷静的状态。恐惧,是此刻最奢侈、也是最致命的情绪。一旦我向那头被仇恨支配的野兽示弱,他会毫不犹豫地拧断我的脖子。
我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不再徒劳地挣扎,任由他巨大的力量将我控制。我直视着他那双因充血而变得赤红的眼睛,穿透那层狂暴的怒火,试图寻找隐藏在最深处的、属于指挥官的最后一丝理智。
“将军,我理解您的愤怒。”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穿过他咆哮的余音,尽我所能地保持平稳与清晰,“对于您牺牲的弟兄,我感同身受。但是,请您回答我一个问题……”
我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冰冷的钢针,准确地刺入了他狂乱情绪的缝隙。
“仇恨,能为您换来子弹、药品和柴油吗?”
奥马尔的咆哮戛然而止,他整个人都愣住了,显然没料到我在这种生死一线的情况下,会问出这样一个冰冷到不近人情的问题。他攥着我衣领的手,力量不自觉地松了一丝。
机会!
“仇恨,不能。”我立刻乘胜追击,不给他任何思考和再次被怒火占据的时间,我的语速开始加快,如同密集的鼓点,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防线。“仇恨,只会蒙蔽您的双眼,让您做出错误的判断!就像一个在赌场里输红了眼的赌徒,除了仇恨和不甘,他什么都看不见,只会疯狂地、一次又一次地加注,直到输光身上最后一个筹-码,最后把自己的命也押上赌桌!”
“你敢说我是赌徒?!”奥马尔被我的话彻底激怒,再次咆哮起来,手臂上的青筋如同虬龙般暴起。
“您现在就是!”我猛地提高音量,用更大的声音盖过了他的怒吼,针锋相对,寸步不让!“您明知道戴维在西方人的支持下正变得越来越强大!您明知道您的后勤补给已经陷入危机,士兵们甚至开始定量分配口粮!您更明知道优素福同样对您虎视眈眈!可您还想着凭着一腔血勇,去跟两个强大的敌人同时硬碰硬!这不是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又是什么?!”
我的这番话,如同当头棒喝,让奥马尔彻底愣住了。他像一头被激怒到了极点,却又突然找不到攻击目标的公牛,粗重地喘息着,宽阔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他那足以杀死人的目光依旧死死地瞪着我,但一时间,却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我的话语。
我知道,时机到了。强硬的对抗已经打破了他情绪的壁垒,现在,我必须立刻给他一个全新的、他无法拒绝的视角,将他从仇恨的泥潭中拉出来。
“将军,请您冷静地想一想。”我放缓了语速,声音变得深沉而富有引导性,仿佛一个冷静的战略分析师,“这场战争,到底是什么?是您和优素福上校的私人恩怨吗?不是。是你们三位校友之间的沙盘推演吗?更不是。”
他眼中的狂乱,渐渐褪去了一丝,被疑惑所取代。他松开了我的衣领,我重新站稳了脚跟。
“这场战争的本质,是一场生意。”我掷地有声地说道,“一场由西方资本主导的、血腥的商业竞争。戴维的背后,站着的是那些想从我们脚下这片土地上,攫取钻石、钴矿和稀土资源的华尔街巨鳄和伦敦金融城的银行家们!而您和优素福上校,不过是他们生意版图扩张道路上的两块绊脚石。他们不遗余力地扶持戴维,给他最先进的武器,最准确的情报,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把你们两位,从这张牌桌上,彻底地、永久地清除出局!”
我走到墙边的作战地图前,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奥马尔的心上。
“今天,他们可以给戴维‘陶’氏反坦克导弹,让您的坦克变成移动的棺材。那么明天,他们就能给他‘阿帕奇’武装直升机,甚至是从阿富汗和伊拉克战场上退役下来的、经验丰富的雇佣兵!将军,请您告诉我,等到那个时候,您拿什么去对抗?用您手下这些忠心耿耿的士兵们的血肉之躯吗?!”
我的话,击中了他作为一名指挥官最柔软、也最沉重的部分——对麾下士兵生命的责任。他脸上的愤怒,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混杂着无力感的凝重。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所描绘的未来,不是危言耸听,而是正在发生的、残酷的事实。
“所以,”我趁热打铁,抛出了我的核心论点,也是唯一的破局之法,“这场牌局的真正玩家,从来就不是你们三个人。真正的玩家,是戴维背后那些看不见的资本力量。我们,必须用玩家的规则,去打败玩家!”
“会谈,不是为了向优素福摇尾乞怜,更不是为了跟他这种人交朋友。会谈,是为了把优素福,从一个明确的敌人,变成一个可以被我们利用的、暂时的、不稳定的盟友!”
我拿起桌上的一支红色铅笔,转身面对地图,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开始描绘我的战略蓝图。
“我们的敌人,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那就是戴维!”我用铅笔,在地图上代表戴维势力范围的南方矿区上,狠狠地画了一个大大的红叉。“而优素福,”我的笔尖,重重地点在了那片废弃炼油厂的位置上,“他是我们的弹药库和加油站!我们需要他的钱,需要他那比我们雄厚得多的财力!我们需要他去吸引戴维的主力部队和火力!我们需要他为我们争取到最宝贵的喘息和发展的时间!”
“这场会谈,就是一张请柬。一张邀请优素福,加入这场地狱牌局的请柬!”我的声音里充满了蛊惑,“在这张牌桌上,我们来坐庄,让他来下注!用他的钱,用他的人,让他像一条疯狗一样去跟戴维拼个你死我活。而我们,则在他们斗得两败俱伤之后,站出来,收拾残局!”
我转过身,直视着奥马尔那双已经完全被震惊和思索所占据的眼睛,抛出了最后的、决定性的问题:
“将军,请您告诉我,究竟是逞一时之快,拒绝一个能让您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同时削弱两个敌人的绝佳机会,更划算?还是暂时放下个人的仇恨,去谋取一个能让您成为这片土地上唯一主人的未来,更重要?”
整个指挥部,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奥马尔死死地盯着墙上的地图,眼神闪烁不定。血海深仇、冷酷理智、以及那深埋心底的巨大野心,这三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他的脸上激烈地交战着,让他的表情显得有些扭曲。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内心那架代表着复仇与霸业的天平,正在发生剧烈的、不可逆转的倾斜。
许久,他缓缓地抬起头。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个人的愤怒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属于枭雄的狡诈与残忍的光芒。
“好一个‘坐庄’。”他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这句话,“林,你果然是个天生的魔鬼。”
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我的面前,他那巨大的身影将我完全笼罩在阴影之下,仿佛一座移动的山。
“我可以同意会谈。”
我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终于落下了一半。
“但是,”他话锋陡然一转,那如同胡萝卜般粗细的冰冷手指,猛地戳在了我的胸口上,力道之大让我忍不住后退了半步,“我有三个条件。”
“第一,会谈的地点,必须由我来定。必须是在一片绝对的中立地带,我们三方,谁也不能携带任何重武器。”
“第二,会谈的时候,你必须全程在场。你说的每一个字,都代表我的意志。但如果我发现你有任何背着我的小动作,或者优素福有任何异动……”
他突然凑到我的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阴冷地说道:“我会先亲手拧下你的脑袋,再去结果那个杂种。”
“第三,”他直起身,重新拉开距离,用一种审视囚犯的目光冷冷地看着我,“从现在开始,一直到会谈结束,你,不能离开我的视线半步。你的食物,你的水,都将由我的亲卫队直接负责。我需要百分之百地确保,你不会在我的背后,玩弄任何花样。”
这是赤裸裸的囚禁,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是毫不掩饰的死亡威胁。
但我知道,这场豪赌,我已经赢了。
“没问题,将军。”我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平静地接受了他所有的条件。
奥马尔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对我的平静与顺从感到有些意外,又或者,是更加警惕了。他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从桌上拿起那部黑色的、外壳厚重的卫星电话,像扔一块砖头一样扔给了我。
“现在,就当着我的面,给优素福打电话。”他的声音,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不带一丝温度,“把这份来自地狱的请柬,亲手,递到他的手上。”
我接过冰冷的电话,那沉甸甸的重量仿佛就是我们三个人即将到来的命运。我没有丝毫犹豫,凭着记忆,按下了那个熟悉的、属于优素福的号码。
当电话接通,听筒里传来优素福那标志性的、略带沙哑而又充满警惕的“喂?”的声音时,我的心脏,再一次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牌局,已经开始了。
而我,就是那个游走在两头猛兽之间,唯一有资格发牌的荷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