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自焚的灰烬和赵德坤断指处那抹诡异存在的幽绿荧光,如同冰冷坚硬的铁砧,日日夜夜在陈默脑海里反复锻打。
每一次撞击都让那晚混乱的灼热、刺鼻的毒烟、悬浮的灰烬遗言以及荧光摇曳的景象愈发清晰锐利,更将一种沉甸甸的、混杂着巨大惊惧与执拗追索的寒意深深刻入骨髓。
他沉默地行走在县委大楼光可鉴人的走廊里,每一步都感觉脚下并非坚实的地砖,而是覆盖着那夜被无数鞋底反复践踏、污秽不堪的灰烬泥泞,每一次呼吸似乎都残留着焦糊与毒烟混合的窒息感,耳朵里回响着赵德坤歇斯底里的狂笑与火炬砸落时火焰被某种未知力量湮灭的微弱滋滋声。
这种无处不在的阴影,使得任何投向他的目光——无论善意或探究——都仿佛蒙上了一层审视的滤镜,他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在寂静中独自承受着无声的张力,等待着某种必然的断裂或释放。
断裂的预兆比他预想的更快降临。
一周后,县委组织部的正式红头调令文件,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油墨特有的气味,摆在了他的面前。
文件标题是醒目的黑体大字:关于陈默同志任职县委办公室副主任的通知。
落款处,鲜红的县委公章和紧随其后的签名——“赵德坤”——三个遒劲有力的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这突如其来的擢升,非但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像一盆混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下,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在那场疯狂的庆功宴灰烬尚未冷却之际,在张守田以灰烬泣血的控诉悬于众人头顶之后,在赵德坤断指处那诡异荧光犹在眼前之时,他,陈默,这个当晚距离真相与恐怖最近的人,竟被赵德坤亲手提拔到了权力的核心圈层!
这绝非赏识,更像是一种赤裸裸的、带着血腥气的警告,如同将一只窥见了猛兽巢穴秘密的羔羊,直接拖进了巢穴深处,置于利爪的阴影之下。
任命仪式在县委小会议室举行,空气凝滞得如同灌满了铅。
窗外阳光炽烈,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切割出锐利的光斑,却丝毫无法驱散室内的压抑。几位常委象征性地鼓掌,脸上挂着模式化的笑容。
赵德坤端坐主位,笑容和煦,眼神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无波地映着陈默的身影。他亲自起身,将那份簇新的、象征着权力阶梯的红头聘书递到陈默手中。
当陈默的指尖触碰到光滑硬挺的聘书封面,一股极其熟悉、冰冷刺骨的寒意如同毒蛇般瞬间窜上脊背!这感觉……这感觉与那晚触碰即将自燃的卷宗前,指尖感受到的那种沉重、黏滞、仿佛被无形生命体浸透的诡异触感惊人地相似!
他几乎是本能地,指腹迅速滑过聘书上那几行庄重的黑色油墨标题——指尖传来的触感并非普通油墨干燥后的平滑或微涩,而是带着一种极其细微的、仿佛无数微小颗粒凝结成的、冰冷的粘腻感!
他不动声色地低头,借着文件反射的光线细看,心脏猛地一沉——这油墨的色泽、干燥后形成的极细微的龟裂纹路,尤其是那极其特殊的、混合着劣质溶剂与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陈旧纸张霉变又带着微弱消毒水气息的刺鼻气味……这气味!这气味如同淬毒的针,瞬间刺穿了记忆的屏障!
他猛地想起某个弥漫着绝望与悲伤的场所,那里堆积如山的文件单据,散发着一模一样的、令人窒息的不祥气息。
眼前的红头文件,这象征权力与晋升的文书,其油墨的每一个细节特征,竟与那个地方所用的某种特殊油墨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一起!
这哪里是聘书,分明是一张浸透了死亡与秘密气息的沉重枷锁!陈默感到一股冰冷的恶寒从胃部翻涌上来,握着聘书的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将这浸透了不祥气息的纸页捏碎。
“恭喜啊,陈副主任!年轻人,大有可为!”赵德坤浑厚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他脸上堆满笑容,绕过会议桌,走到陈默面前。
他那只缠着崭新纱布的右手,此刻正托着一个深紫色的丝绒盒子。盒子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支做工考究、包浆温润的檀木烟斗。
赵德坤用那只完好的左手将烟斗取出,不由分说地塞到陈默僵硬的手中,动作带着不容拒绝的亲昵,甚至轻轻拍了拍陈默的手背。
那触感让陈默如同被毒虫蜇咬,几乎要条件反射地甩开。“一点小意思,贺喜高升。老物件了,沉得很,拿着压手,也压心,提醒咱们时刻不忘肩上的担子。”
赵德坤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目光却像冰锥,直刺陈默眼底深处,“以后,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抽着这烟斗,慢慢看,慢慢品,日子还长着呢……尤其是,很快就能抽着它,亲眼看着新的抗洪纪念碑落成,那才叫圆满。”他刻意在“圆满”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嘴角扯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
烟斗入手,果然沉重异常,远超普通木头的分量,冰凉的檀木质感贴着掌心,却像握着一块刚从坟墓里挖出的寒铁。陈默强忍着内心的翻江倒海,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斗钵外壁。
当指腹无意间滑过斗钵内壁时,一种异常清晰的凹凸感传来。他不动声色地将烟斗微微倾斜,借着窗缝透入的强光,低头朝斗钵内部看去。
只见那深褐色的内壁上,赫然刻着一行细若蚊足、却无比深刻的阴文符号:“1998.7.22”。这被刻意抹去的印记!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陈默的大脑!
他眼前瞬间闪过滔天的浊浪、绝望的哭喊、轰然溃决的大坝……这正是那场改写无数人命运的灾难爆发的精确日期!
赵德坤把这日期,如同墓志铭般,刻在了送给他的贺礼烟斗里!这哪里是贺礼,分明是赤裸裸的炫耀与挑衅!是在提醒他,那场灾难,那些被牺牲的生命,正是赵德坤“官途”的垫脚石!
陈默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握着烟斗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赵德坤又慢悠悠地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金属小盒,打开,里面是色泽金黄、切工均匀的烟丝。
他捏起一小撮,带着一种近乎表演的从容,亲手塞进陈默手中烟斗的斗钵里,那烟丝蓬松饱满,散发着浓郁的烟草醇香。
“尝尝这个,特供的,外面可弄不到。”赵德坤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陈默的目光死死盯着斗钵内那簇金黄的烟丝,在窗外强光的直射下,那烟丝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异样的颗粒在闪烁。
他屏住呼吸,伸出微微颤抖的食指,小心翼翼地拨开表层的烟丝,指尖轻轻捻向深处。触感反馈回来——除了烟丝的柔韧,还有一种极其细微、却异常坚硬锐利的颗粒!
他捏住其中一粒稍大的,借着刺目的阳光仔细分辨:那是一块极其微小的碎石屑,边缘尖锐,颜色灰白中透着一股极其怪异、令人极度不安的……荧绿色调!这荧绿!如同地狱之火骤然在眼前点燃!
颜色,这粘腻幽暗的质感,与他那晚在赵德坤断指纱布边缘看到的、诡异存在的荧光,一模一样!这碎石屑的材质……陈默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这正是新近运抵、即将用于建造抗洪纪念碑主体基座的花岗岩!
赵德坤,这个策划了惨剧、用无数生命染红自己顶戴的元凶,竟将他罪恶的“纪念碑”的碎石,混在烟丝里,如同祭品般,塞进了刻着灾难爆发日期符号的烟斗,亲手送给了他这个新任的县委办副主任!
这包藏着剧毒的“贺礼”,是邀请,是胁迫,更是最恶毒的诅咒——要么同流合污,成为这“丰碑”上的一块砖石,要么……就被这秘密彻底吞噬!
檀木烟斗冰冷的触感和斗钵深处那荧绿碎石的诡异光泽,如同两条交缠的毒蛇,顺着陈默的手臂蜿蜒而上,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
窗外的阳光依旧炽烈,将会议室映照得一片虚假的通明,他却感觉自己正捧着赵德坤那颗包裹着人皮、内里早已被秘密与冰冷罪孽蛀空的恶魔之心,沉甸甸的,带着墓碑的寒意。
聘书上那特殊的油墨气味无声地弥漫,混着斗钵里烟丝与荧绿碎石屑散发的、令人心悸的混合气息,浓稠得几乎化为实质,沉甸甸地压迫着他的肺腑。
赵德坤那和煦笑容下深不见底的寒意,断指处纱布下无声存在的幽绿,还有这烟斗内壁上如同墓志铭般刻着的“1998.7.22”——所有线索、所有威胁、所有令人窒息的恐怖,都在这一刻,通过这支小小的檀木烟斗,完成了最终的汇聚与锁定。
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脚下踩着的已非升迁的红毯,而是铺满了不祥荆棘、随时可能张开吞噬之口的万丈深渊。
那深渊深处,是比洪水更汹涌的黑暗,是比火焰更灼心的秘密,而赵德坤递来的,不仅是烟斗,更是开启这深渊、同时也是将自己彻底献祭的钥匙。
他握紧了烟斗,指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冰冷的檀木与掌心渗出的冷汗黏腻地交融,斗钵深处,那几点荧绿如同深渊的凝视,在暗影里无声地锁定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