汹涌的舆情如同失控的海啸,裹挟着“铁证如山”的滔天巨浪,狠狠拍在县委县政府的门楣上。
苏玫在镜头前那声泪俱下、细节“翔实”的指控,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在“确凿”的录音和“人证”面前,在省里无形的压力之下,市里的处理决定来得迅疾而冷酷。
一纸盖着鲜红印章的停职通知,如同冰冷的铡刀落下,直接送到了陈默的办公桌上。没有申辩的机会,没有调查的缓冲,只有一句冰冷的“接受审查”。
“陈金条”的污名,彻底钉死了他。他默默收拾起桌上那寥寥无几的私人物品——一个磨掉了漆的旧保温杯,几本卷了边的专业书籍。
办公室里昔日敬畏的目光,此刻只剩下躲闪、疏离和毫不掩饰的鄙夷。
他抱着那个装着父亲半枚染血工徽和警服碎片的牛皮纸袋,像抱着自己破碎的信念和无法言说的秘密,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沉默地走出了那间他曾经呕心沥血、试图守护一方净土的办公室。
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隔绝的不仅是职务,更是他过往所有的努力和挣扎。
陈默前脚刚被剥夺了权柄,后脚,早已在陶瓷厂遗址外围虎视眈眈的拆迁队,便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秃鹫,迫不及待地露出了獠牙。
推土机、挖掘机巨大的钢铁身躯轰鸣着,如同移动的堡垒,粗暴地碾过荒草和断砖,开到了那片承载着无尽血泪的废墟边缘。
冰冷的钢铁履带在泥土上留下深深的印痕,带着摧毁一切的蛮横气势,直指那片被老工人们用生命守护的核心区域——那块刻满亡魂名字的陶瓷碑!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点燃了早已悲愤欲绝的老工友们。
李大爷、王师傅……这些当年在红星陶瓷厂流血流汗、如今已白发苍苍、佝偻着脊梁的老人们,像听到了集结号的战士,相互搀扶着,从四面八方的破旧蜗居中涌出,汇聚到那片即将被碾平的废墟上。
浑浊的老眼里燃烧着不屈的火焰,刻满风霜的脸上写满了决绝!他们手挽着手,用布满老茧、骨节变形的手臂,用那早已不再强壮、甚至有些颤抖的身躯,在推土机冰冷的钢铁巨铲前,筑起了一道血肉长城!
“想拆碑?!除非从我们这些老骨头上碾过去!”“这是我们几百号兄弟的坟头碑!是我们被毒死的冤魂的牌位!你们敢动一下试试!”“姓周的!孙振邦!你们这些黑了心肝的畜生!不怕遭报应吗?!”
苍老却震耳欲聋的怒吼,在推土机的轰鸣声中顽强地响起,带着穿透岁月的悲愤和以死相搏的决绝!
有人甚至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白色横幅,上面用鲜红的油漆写着歪歪扭扭的大字:“与碑共存亡!”更有几位身体最差的老工人,直接盘腿坐在了冰冷的碑座前,紧闭双眼,开始了无声的绝食抗议!
干裂的嘴唇紧抿着,如同枯树皮般的脸上,只有一种视死如归的平静。他们用最原始、最惨烈的方式,宣誓着与这块凝聚了他们毕生苦难和工友亡魂的陶瓷碑,生死与共!
推土机被这道由白发、皱纹和血肉组成的人墙暂时挡住了。机器的咆哮和老人的怒吼在废墟上空激烈对峙,形成一种悲壮而令人窒息的僵持。
县里派来的协调人员焦头烂额,拆迁队的工头骂骂咧咧却又不敢真动手。周慕云没有再亲自露面,但他派来的监工像幽灵一样在远处徘徊,眼神阴鸷。
所有人都知道,这脆弱的平衡不会持久,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老工人们日夜轮换,守护着他们的“命根子”,疲惫和寒冷侵蚀着他们衰老的身体,但眼中的火焰却从未熄灭。
他们像守护着最后家园的孤军,在权力和资本的巨大阴影下,进行着绝望而悲壮的抵抗。
然而,就在一个没有月亮、寒风刺骨的漆黑深夜,当守护在碑旁的老人们因连日疲惫和寒冷陷入短暂的昏沉时,一场如同鬼魅般的行动悄然上演。
没有推土机的轰鸣,没有打砸的喧嚣,只有几道雪白刺目的光柱如同利剑般骤然划破黑暗,伴随着极其轻微、如同鬼魅低语般的车辆引擎怠速声。
几个负责守夜的老工人被强光惊醒,惊恐地揉着眼睛看去——只见几辆体型庞大、通体漆成冷峻深蓝色的厢式货车,如同从地狱深渊驶出的幽灵船,悄无声息地停在了离陶瓷碑不远处的空地上!
车身侧面没有任何标识,像蒙着面的杀手!车门无声地滑开,跳下来十几个穿着深色连体工装、戴着黑色头套、只露出冰冷眼睛的壮汉。
他们动作迅捷如狸猫,训练有素得可怕,落地无声,目标极其明确地扑向那块在黑暗中矗立的陶瓷碑!
“干什么?!”
“住手!!”
“来人啊!抢碑了!!!”
守夜的老人们惊骇欲绝,嘶哑地吼叫着,挣扎着想要扑上去阻拦。但他们衰老的身躯哪里是这些如狼似虎的专业人员的对手?
几个黑影如同鬼魅般闪到老人身边,动作精准狠辣,捂嘴的捂嘴,锁喉的锁喉,瞬间将他们的呼喊和反抗扼杀在喉咙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在刺目的强光照射下,那些黑影围着陶瓷碑迅速展开行动。他们不是用锤子砸,也不是用推土机推!
只见有人迅速在碑体周围喷洒一种刺鼻的白色泡沫状液体,液体接触到冰冷的陶土表面,迅速凝结起一层厚厚的白霜!
紧接着,几根粗大的、闪烁着金属寒光的钢索被牢牢套在了碑体上。另一侧,一辆带有巨大液压起重臂的冷藏车尾部对准了石碑,沉重的金属托盘缓缓伸出,稳稳地托住了碑体底部!
整个过程快得令人窒息!从车辆出现到完成动作,前后不过短短几分钟!伴随着液压装置低沉的嗡鸣,那块凝聚着几代工人血泪、重达数吨的陶瓷碑,竟然被硬生生地从它扎根的泥土中拔起!
在液压臂的平稳托举下,如同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祭品,被缓缓移向那辆冷藏车张开的、如同巨兽之口的冷藏厢!白霜覆盖的碑体在强光下反射着诡异的光芒,上面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仿佛在无声地控诉、在绝望地哀嚎!
“不——!!!”被死死按在地上的李大爷目眦欲裂,发出野兽般的悲鸣,浑浊的老泪混着泥土滚落下来。其他老人也拼命挣扎,发出压抑的呜咽。
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块承载着他们所有记忆、痛苦和希望的陶瓷碑,被那冰冷的钢铁巨爪捕获,缓缓滑入冷藏车那深不见底、散发着森森寒气的黑暗厢体之中!
车门“哐当”一声沉重地关上,如同合上了地狱的大门,隔绝了所有的希望!引擎低吼一声,几辆幽灵般的冷藏车迅速启动,雪亮的车灯划破黑暗,碾过泥泞,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茫茫夜色深处。
当其他被惊动、衣衫不整冲过来的老工人们赶到时,现场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一片狼藉。刺目的强光手电扫过,只见陶瓷碑矗立的地方,只剩下一个突兀的、深不见底的巨大土坑!
坑壁边缘的泥土被翻起,还残留着刺鼻的化学药剂气味和冰冷的白霜。
而最令人心胆俱裂的,是坑边泥地上留下的那几道清晰无比、如同鬼画符般深深嵌入泥土的轮胎印痕——宽大、厚重、带着特殊防滑花纹的深沟,正是大型冷藏车特有的轮胎印记!
它们冰冷地盘踞在那里,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弄,嘲笑着老人们的血肉之躯,嘲笑着他们绝望的守护,更嘲笑着这片土地上所有的血泪和真相!
李大爷瘫坐在冰冷的泥坑边,颤抖的手抚摸着那狰狞的轮胎印,老泪纵横,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绝望悲鸣。
那块碑,连同它深藏的秘密和沉重的历史,就这样,在权力的暗夜里,被冰冷的冷藏车,如同运走一块冻肉般,悄无声息地吞噬了。
留下的,只有这个触目惊心的深坑,和坑边那几道如同魔鬼爪痕的胎印,在寒风中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令人发指的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