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华夏大地,被一种巨大的、近乎痉挛的喜悦彻底淹没了。
那是一种积压了太久太久的释放,如同被禁锢千年的地火,终于冲破了地表,喷薄而出,燃烧着,照亮了每一个角落,也灼痛了每一颗在苦难中浸泡太久的心灵。
北平首脑府那座巨大的、新近落成的花岗岩阳台上,唐启独自站立着。下方广场上,是浩瀚无垠、沸腾翻滚的人海。喧天的声浪如同实质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拍打着这座象征着最高权力的建筑,震得脚下的地面都在微微颤动。
远处,紫禁城沉默的琉璃瓦顶在漫天不熄的烟花映照下,时而被染成一片惊心动魄的血红,时而又沉入深不见底的靛蓝暗影之中。
唐启缓缓抬起右手,向着下方那片由无数张面孔、无数面旗帜、无数种声音组成的、汹涌澎湃的海洋,平稳而有力地挥动。
他的脸上挂着从容的微笑,那笑容如同精心雕琢的面具,恰到好处地展现着胜利者的光辉与领袖的亲和力,嘴角上扬的弧度精准无比,眼神深邃而明亮。在炫目的镁光灯和探照灯的交织照射下,他挺拔的身姿宛如一尊被镀上金辉的神像,凛然不可侵犯。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他宽大的深蓝色呢料元帅服袖口之下,那只紧握着冰凉栏杆扶手的左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深深凹陷,皮肤下的骨节白得如同死人的骸骨。
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掌心皮肤,丝丝缕缕地渗入体内,却无法浇熄心头那团冰冷与灼热交织的、难以言喻的火焰。
胜利了……是的,胜利了。这念头如同沉重的铁锤,一下,又一下,钝重地敲击着他的灵魂。身后仿佛不再是冰冷的建筑,而是站满了影影绰绰、无声无息的影子。
那些影子,穿着破烂的灰色军装,有的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污泥和凝固的血迹;有的只剩下半张年轻的脸庞,眼神却依旧清澈执拗;有的身躯残破,拄着简陋的拐杖,沉默地注视着他。
他们是谁?是湘江战役中被浮桥压垮的士兵,是淞沪血肉磨坊里被重炮撕碎的同袍,是南京城头拉响最后一颗手榴弹的连长,是太行山深处冻僵在伏击阵地上的普通战士,是南洋机工队里撞向敌舰的年轻飞行员……无数个名字,无数张曾经鲜活的面孔,无数个被战火吞噬的瞬间,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浓烈的硝烟味、血腥味、汗水和泥土的气息,凶猛地冲击着他的脑海。
他们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低语、呐喊、哭泣,汇成一片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叹息,压在他的肩膀上,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挺拔的身姿压垮。他需要付出多大的意志力,才能维持这雕像般的姿态,才能不让嘴角那完美的微笑崩塌?这份胜利,是踏着他们的脊梁骨,是浸透了他们的热血,是用他们的累累白骨铺就的!这代价,太沉,太重了……
一个穿着崭新军装、佩戴少校领章的年轻军官,脸上洋溢着无法抑制的激动红晕,像一阵风似的穿过阳台内侧厚重的丝绒门帘,快步走到唐启身后约一步远的地方,用激动得微微变调的声音低声报告:“首脑!刚收到确切消息!东京、大阪、名古屋……所有主要城市都已确认接收并广播诏书!确认无误!日本……投降了!” 他的手指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捏着薄薄电文纸的边缘。
唐启挥向人群的右手微微停顿了一下,极其短暂的,仿佛心跳漏了一拍。但他脸上那如同凝固的、象征着胜利与希望的笑容没有丝毫改变。他依旧保持着那个挥手的姿态,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只是极其轻微、几不可察地点了点下颌。他的目光,依旧深邃地投向远方那片被烟火照亮的、古老而重获新生的城市轮廓。
只有站在他身后极近处、眼神锐利如鹰的年轻军官,才似乎捕捉到那一瞬间,首脑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闪烁了一下。那不是纯粹的喜悦,不是彻底的释然,更像是一束寒潭深处的冰晶,在熔岩表面一闪而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晓得了。” 唐启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竟然清晰地压过了下方广场上震耳欲聋的声浪,传入了年轻军官的耳中。
那语调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公事。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轻轻摆了摆那只还在挥动的手,示意军官可以退下。
军官眼中的狂热稍稍冷却了一些,被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所替代。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脚跟并拢,敬了一个极其标准的军礼,转身,带着满腹的兴奋与一丝莫名的凉意,悄无声息地退回到那片厚重的、隔绝内外喧嚣的门帘之后。
阳台上,再次只剩下唐启一人,面对着下方无边的欢腾与头顶变幻莫测的夜空。他脸上的笑容依旧完美无瑕,如同最高明的匠人打磨出的玉石,温润而光辉。然而,在那张完美面具的深处,在他灵魂最幽暗的角落,一种冰冷的、沉淀了百年的东西,正在无声地沸腾、翻涌。
那是属于穿越者唐启的、刻骨铭心的记忆:旅顺口堆积如山的同胞尸骸,南京城下三十万冤魂的哭嚎,731部队那散发着福尔马林气味的罪恶实验室……这些记忆,如同深埋在冰川下的熔岩,从未因他如今的身份和这场胜利而真正冷却。
它们被暂时压制,被这举国欢庆的浪潮所掩盖,但从未消失。此刻,在灵魂深处,它们正发出低沉的咆哮。
下方广场上,那代表着新生与喜悦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而唐启挺立的身姿,在漫天烟火的明灭中,如同一柄刚刚出鞘、饮饱了仇敌之血,却依旧渴望着更深切清算的绝世利刃,散发着无声的威严和令人心悸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