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九月二日,东京湾。
“龙威”号航空母舰那庞大的身躯在初秋的海水里微微摇晃,像一头搁浅的钢铁巨鲸,它崭新的舷号漆在冰冷的钢铁上,阳光斜射过来。
这阳光竟有些刺眼——这曾是日本帝国海军的骄傲“赤城”号,如今,它的甲板被打磨得几乎能映出人影,铺上了从本土运来的、厚实的白色亚麻桌布,布边压着沉甸甸的黄铜镇尺,一丝褶皱也无。
海水特有的咸腥气,混着舰艇钢铁、新油漆以及某种若有似无的消毒水味儿,沉沉地弥漫在四周,这味道钻进鼻孔,竟让唐启喉头有些发紧。
周遭安静得吓人,只有海浪单调地拍打着船舷,哗——哗——,像钝刀子刮着骨头,又像无数人压抑着的、沉重的呼吸。
军乐队那些穿着崭新礼服的小伙子们,一个个绷得笔直,铜管乐器在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乐谱架上的纸页纹丝不动,仿佛也在屏息等待。
躺起端坐在长桌的主位,身后簇拥着张自忠、李宗仁这些一路血火里滚出来的袍泽。老张今天腰板挺得像他当年在鸭绿江砍鬼子的大刀,下巴微微扬着,眼光刀子似的刮过对面。
老傅的指头则无意识地敲着膝盖,他这毛病,是在太原被围那会儿落下的,一紧张或者盘算事儿,手指头就不听使唤。唐启轻轻抬了抬手,指尖感受到军装呢料那种特有的粗粝,很实在。老李的手指立刻停住了,像被按了开关。
唐启的军装,深沉的青灰色,是江南织造局用最好的料子赶制的,每一寸经纬似乎都织进了这二十二年征途的风霜与烈火,笔挺得如同出鞘的利剑。海风灌进领口,带着深秋的凉意,他微微眯起眼,目光投向舰岛下方那个小小的、被严密警戒着的舱口。
舱门缓缓拉开,发出滞涩的摩擦声。先是一排刺刀的反光晃了出来,紧接着,才是那群穿着旧式土黄色军服的身影。为首的正是梅津美治郎,他曾经笔挺的将官制服如今显得空荡、陈旧,肩章上那点黯淡的金线几乎要陷进布料里,脚步虚浮,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厚厚一层看不见的、黏稠的血污上,每一步都踏碎了昔日的狂妄。
他身后那几个参谋和将军,面色灰败如纸,眼神浑浊地低垂着,死死盯着自己脚下擦得锃亮却仿佛有千斤重的皮靴尖,竭力避开周遭那一道道几乎要将他们洞穿、烧灼的视线——那是二十二载血海深仇沉淀下来的目光,足以让钢铁熔化。
梅津终于挪到长桌对面。他的副官,一个同样面色如土、额角沁着冷汗的年轻军官,哆嗦着手,从随身携带的、带有皇室菊花纹章的硬质公文包中,取出一份文件。纸张很厚实,边缘烫着金,在惨白的光线下显出一种近乎病态的庄重。
梅津抬起手臂,动作迟滞得如同生锈的机器关节。他的手,那只曾经在无数份扩张命令上签下名字、也曾沾满华夏军民鲜血的手,此刻暴露在甲板上清冷的海风里,竟抑制不住地、细微地颤抖起来,指关节绷得发白,像是随时会折断的枯枝。
他伸出右手,想去碰那支早已为他备好的、笔身雕着樱花的派克金笔,指尖却在离笔杆毫厘之遥的地方僵住了,悬在空中,微微颤栗。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的不是口水,而是烧红的炭块。甲板上死一般的寂静被放大了,只有他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像破风箱在抽拉。
“咋回事?磨蹭啥!”张自忠的声音不高,却像块冷硬的石头砸破了这层凝固的空气。
梅津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那熟悉的、带着硝烟味的乡音刺穿。他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深的、混杂着惊惧和屈辱的痛楚。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抢一般猛地抓住那支金笔,笔尖重重地戳向投降书的落款处。
他运笔极其用力,每一笔都像是要用尽全身的力气,笔尖划破厚实的纸面,发出“沙——沙——”的涩响,像钝刀在刮骨。墨迹浓重得化不开,在“梅津美治郎”那几个字上堆叠、晕染,尤其最后一个“郎”字,拖出的长长尾巴,墨迹模糊,笔画扭曲,如同一只濒死的蜈蚣在绝望地挣扎。
签完,他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肩膀猛地垮塌下去,手臂垂落,那支沉重的金笔“啪嗒”一声脱手掉在雪白的桌布上,滚了几滚,留下几道断断续续的墨痕。他低着头,颈后的皮肉松弛地堆叠着,再不敢抬起分毫。
一个参谋快步上前,双手捧起那份墨迹淋漓的投降书,步履沉稳地绕过桌角。他的军靴底敲击着钢铁甲板,发出清晰而富有节律的“咔、咔”声。每一步都踩在时间的节点上,每一步都叩击着历史沉重的门扉。他走到唐启面前,立定,敬礼,动作标准如教科书:“报告长馆!倭国投降书在此!”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唐启伸手接过。纸张带着人体的微温,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亿万个灵魂的重量。指尖拂过梅津那歪斜、墨团的名字,触感粗糙。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梅津佝偻的脊背,投向甲板那根杆子。
旗杆在湛蓝的天幕下笔直地刺向天空,顶端空空荡荡。海风骤然增大,吹得军旗猎猎作响。
“升旗。”唐启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穿透了凝固的空气,钻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命令下达,如同按下了一个无形的开关。一直静默如雕塑的军乐队指挥猛地挥动了手臂,动作决绝如刀劈斧斫!激昂雄浑的《胜利进行曲》骤然迸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