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旺低着头,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在沾满油污的水泥地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小点。师傅的话像重锤,一下下砸在他心坎上。那冰冷枪管上的红“x”,在他眼里灼烧着,远比车间里机器的轰鸣更加震耳欲聋。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手上这点微末的、可能出错的活计,竟连着遥远的血火战场,连着工厂的存续,甚至…连着国家那沉甸甸的未来。他用力地点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长江与嘉陵江交汇的朝天门码头,即使在沉沉午夜,也绝不安宁。巨大的探照灯光柱从江防炮艇和码头塔楼上交叉扫射,如同巨大的银色触手,搅动着浑浊的江水和潮湿浓重的夜雾。
光柱所及之处,映亮的是林立的起重机钢铁巨臂,是如小山般堆积在驳岸上的、一眼望不到头的巨大木箱。空气里弥漫着江水特有的腥气、浓烈的桐油味、木材的清香,还有搬运工人身上浓重的汗味,混合着码头特有的、无处不在的潮湿霉味。
“嘿——哟!扎起腰杆莫要晃哟!”
“嘿咗!嘿咗!脚下生根稳当当哟!”
低沉雄浑的川江号子,像是有生命的巨浪,在码头嘈杂的汽笛声、铁链哗啦声、起重机绞盘刺耳的摩擦声中,顽强地起伏、搏动。几十个精壮的码头脚夫,赤着古铜色的上身,肌肉在昏暗的光线下虬结鼓胀,油亮亮的汗珠顺着脊沟往下淌。
他们分成几组,每组四人,肩上压着茶杯口粗细的竹杠,竹杠中间,沉沉地悬吊着一个巨大的长条形木箱。那箱子粗糙厚重,外面刷着厚厚的桐油防蛀防水,箱体上,只用模糊不清的黑色油漆潦草地喷涂着几个难以辨认的字母和一组数字,像是某种故布疑阵的暗语。箱子异常沉重,压得碗口粗的竹杠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呻吟。
脚夫们赤裸的脚板踩在湿滑的鹅卵石和木跳板上,每一步都深深下陷,留下一个个清晰的水印。那沉重的木箱,随着号子的节奏和他们的步伐,微微摇晃着,每一次晃动,都牵动着码头上所有人的神经。
“稳到!稳到起!莫挨到边边!”一个穿着码头管事短褂、头戴破旧呢帽的中年汉子,声嘶力竭地吼着,声音已经沙哑。他像只焦躁的猴子,在装载区域来回奔跑,目光死死盯着那些移动的重物。
他手里攥着一沓清单,不时对着灯光和工人肩上的箱子核对,汗水顺着他蜡黄的脸颊往下淌,把清单的边缘都洇湿了。“那边!三号驳!对到起!轻放!轻放!龟儿子!碰坏了把你们几个卖了都赔不起!”
不远处,“玛丽安”号货轮那庞大的黑色身影几乎融入了夜色,只有船舷边几盏昏黄的防撞灯,在浓雾中晕出朦胧的光圈。
巨大的吊臂发出粗重的喘息,将刚刚由脚夫们卸下的木箱,缓缓吊离驳船甲板,稳稳地送进它黑洞洞的、深不可测的船舱深处。
每一次吊装完成,甲板上的外籍水手便吹响一声短促尖锐的铜哨。哨音穿透雾气,像是在确认着又一次无声交易的完成。
在码头一个堆满缆绳的阴影角落里,两个身影悄然伫立。其中一人身材高大,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风衣,领子高高竖起,遮住了大半张脸,正是唐启。他身旁的周天,同样穿着便装,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整个繁忙喧嚣的码头。
“看这阵仗,首脑,”周天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亢奋,目光紧紧追随着又一个被吊进“玛丽安”号巨大“腹腔”的木箱,“瑞士那边刚传过来的初步结算,光这个月,从鹿特丹和汉堡上岸的,就有一万两千支‘滇一式’,五千支mAS-36改进型,还有配套弹药……顶得上德国人一个整编师的装备了。英国佬那边胃口更大,光是‘惊鸿’的早期型号,这个季度就要了四十架,说是补充他们在北非被隆美尔打掉的空中力量,简直是拿我们的飞机和德国人的坦克对撞!还有法国佬流亡政府,偷偷摸摸要的迫击炮……啧啧,他们那点家底,快被我们掏空喽!”
唐启没有立刻回应。他深邃的目光越过喧嚣的码头,越过那艘即将远航的“玛丽安”号,落在长江对岸那片被灯火点亮的巨大厂区轮廓上。
猫儿石的灯火,在浓雾和夜色中连成一片昏黄的光海,与眼前朝天门码头这热火朝天的装卸景象遥相呼应。
“黄金呢?”唐启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码头的号子声淹没,却像淬过火的钢针,清晰地刺入周天的耳膜。
周天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燃起了两簇小火苗,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声音因为兴奋而微微发颤:“上海!首脑,您是没看见!汇丰银行地下那三层金库,现在快塞成他妈的金山了!光是上个月,瑞士银行那边转过来的黄金,就足足有三十五吨!三十五吨啊!还有那些稀有金属,钨砂、锑锭,堆在吴淞口的仓库里,码得跟城墙一样高!更别说那些从德国、美国绕了几道手才搞回来的精密机床,拆开了用油布包着,一船一船地在宁波上岸……首脑,光是上个月,咱们这军火买卖的顺差……”
他激动地比划着,手指都有些颤抖,“我的老天爷,就这一个月的进项,顶得上咱们全国,往年一整年田赋加商税的总和还要拐个弯!这钱赚得……真是……”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最贴切的词,脸上那种混杂着震撼和巨大满足的表情近乎扭曲,“……真是痛快!又痛快又邪门!希特勒用咱们的枪打英法,英法转头就用咱们的炮去轰德国佬的战壕!这算盘打得,全世界都在给咱们打工!这买卖,硬是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