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汞傀
代王府地下密室的腥臭中,我摸到石壁暗门后的傀儡作坊, 见那与我容貌无异的傀儡正被汞汁浇灌关节, 身后传来父亲代王温柔低语:“我儿既发觉,便留下与你的兄弟作伴吧。” 我转身欲逃,却惊见第三个“世子”从阴影中蹒跚而出, 四肢扭曲,口齿不清地哭喊:“父亲,哥哥,为何独我炼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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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窖里的霉味混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甜,几乎凝成实质,沉甸甸压在我的喉头。每一次吸气,都像吞咽着腐朽的丝绒。黑暗浓得化不开,指尖所触,石壁冷硬湿滑,渗着不知名的粘腻。
心在腔子里擂鼓,咚咚作响,震得耳膜发疼。父王……不,那顶着我父王面容的东西,他方才的眼神,温润皮囊下那一闪而过的非人冰冷,绝非错觉。还有这几日府里异样的寂静,下人们躲闪的目光,以及父王身上那似有若无的、被浓郁檀香死死压住的……怪味。
一定有什么,在这代王府最不见天日的角落里腐烂。
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忙伸手撑住石壁。就是这一撑,掌心下的一块条石竟微微内陷,传来极轻微的机括咔哒声。
我浑身一僵,冷汗瞬间浸透中衣。
屏息等了片刻,四周唯有死寂,以及我自己狂乱的心跳。那石壁,悄无声息地滑开一道窄缝,仅容一人侧身而入。更浓烈、更呛人的腥臭从中喷涌而出,几乎令人作呕。缝隙内里,透出一点幽绿跳跃的微光,像墓穴里的鬼火。
里面……有什么?
喉咙发干,我咽了口唾沫,舌尖尝到铁锈般的恐惧。指尖颤抖着,最终还是一点点探入那黑暗的缝隙,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至全身。
挤进暗门,那光景撞入眼帘,瞬间抽空了我四肢百骸的所有力气。
密室不大,四壁皆是粗粝山石,嵌着几盏造型诡异的青铜灯盏,绿焰就是从那些扭曲的兽形灯嘴里吐出来的。中央一座石台,仰面躺着一人——
玄衣纁裳,九章纹,蟠龙赤金冠……那是亲王常服。
而穿着那身服饰的,赫然长着我的脸!面目栩栩如生,甚至比我更显几分雍容,只是那双睁着的眼空洞无神,倒映着顶上绿油油的火焰,死寂得像两口深潭。它的四肢被石台上的铁扣锁住,裸露的关节处——腕、肘、膝、踝——皮肉被精巧地剖开,露出底下泛着金属冷光的复杂机簧。
一个佝偻的黑衣人背对着我,正用一把长柄铜壶,将一种沉重银亮的液汁,小心翼翼浇灌进那些裸露的关节机括中。液汁注入,那“我”的手指便猛地一颤,发出极轻微的“咔”声。
是水银!
胃里翻江倒海,我死死捂住嘴,才压下那一声冲到喉咙口的骇极尖叫。水银炼傀,锁魂驭尸……只在最阴邪的禁术残篇里见过的玩意儿!
它穿着亲王服制……它被炼成傀儡……那这几日在我面前言笑晏晏、教我读书习字的“父王”……
冰冷的绝望如毒蛇,瞬间缠紧心脏,几乎窒息。
“我儿……”
一声轻叹突兀响起,温柔得一如往日书房考校功课时,他见我答不出问题那般带着无奈纵容的低语。
可此刻,这声音来自我身后,来自那扇我刚刚潜入的暗门方向!
血液霎时冻僵。我一点点,一点点地扭过脖颈,颈骨发出艰涩的“咯咯”声。
代王,我的“父王”,就站在那暗门口,负着手,慈爱地看着我,嘴角甚至噙着一丝欣慰的笑意,仿佛在赞赏顽童终于发现了一处有趣的秘藏。
“既发觉了,”他微笑着,声音低沉柔和,“便留下吧。”
他缓步走近,阴影在他身后拖拽摇晃,如同活物。
“与你这……新成的兄弟,好生作伴。”
兄弟?那石台上的怪物?
滔天的恐惧瞬间冲垮了理智,我尖叫一声,不顾一切地就要向侧旁另一片更深的黑暗里扑去——那里或许还有出口,或许!
脚步刚动,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竟有什么东西跟着踉跄了一下,发出铁器拖拽般的沉闷摩擦声。
我的动作僵住了,眼珠不由自主地转向那声响来处。
绿焰跳动,照亮了那从阴影中蹒跚而出的“东西”。
那也是……一张我的脸。
或者说,是一张试图塑成我的模样,却彻底失败了的脸坯。五官扭曲移位,皮肤呈现出一种半融化的蜡状质感,一只眼睛耷拉着,几乎要滴落下来。它的四肢以各种诡异的角度反向扭曲着,由锈迹斑斑的铁架勉强支撑,每一动弹,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悲鸣。
它笨拙地、一步一拖地向前挪动,朝着我和代王的方向,张开嘴,露出黑洞洞的口腔。
发出的却不是咆哮或嘶吼,而是一种混合着剧烈气流嘶声和某种粘稠液体搅动的、断断续续的哭嚎,含混不清,却又诡异地能辨出几个残破的音节:
“父……父亲……哥……哥……”
那声音里浸染着无穷无尽的痛苦和茫然。
它抬起一只完全变形、如同枯枝般扭曲的手,指向石台上那具正被浇灌汞汁、光华内蕴的完美傀儡,又仿佛是指着我,最后徒劳地抓挠着自己破碎的胸膛。
“为……为何……独……独我……”
更多的水银般沉重的液体从它歪斜的嘴角淌下,滴落在冷硬的地面上,形成一滩滩小小的银斑。
它哀嚎着,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破碎的力气。
“……炼……炼坏了啊……”
那破碎的哀嚎在腥臭的密室里回荡,每一个扭曲的音节都像冰冷的凿子,狠狠钉入我的颅骨。
“炼坏了啊……”
它还在向前挪动,扭曲的肢体刮擦着地面,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嘶啦声。那耷拉的眼珠浑浊不堪,却死死地、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渴望,盯着我,又或是盯着石台上那个完美的“兄弟”。
父王——不,代王,那个占据着我父亲皮囊的怪物——轻轻啧了一声,那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恼怒,反而带着一种匠人审视瑕疵作品时的惋惜和一丝…不耐。
“次品就是次品,”他语调依旧温和,甚至没有看那蹒跚而来的失败之作,“总学不乖。”
他朝那黑衣佝偻的身影随意地挥了下手。
黑衣人动作一顿,放下了手中的长柄铜壶。汞汁滴落,在石台上溅开细小的银珠。他转身,阴影遮住了他的面容,只能看到一双毫无光泽、如同蒙尘玻璃珠般的眼睛。他沉默地、迅捷地走向那个不断哀嚎的“我”。
“不……不……” 那破碎的傀儡似乎预感到什么,发出更加尖锐急促的气流嘶声,扭曲的肢体试图向后蜷缩,却只能让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黑衣人探出手,那手干枯如鸡爪,却异常有力,轻易地扼住了失败傀儡的脖颈——如果那还能称之为脖颈的话。哀嚎瞬间变成了被掐断的、嗬嗬的窒息声。
没有挣扎,或者说,那具破碎躯壳的任何挣扎在那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显得可笑而可怜。
黑衣人拖拽着它,像拖着一袋破烂的垃圾,毫不留情地将其重新拉回那片浓郁的阴影里。摩擦声、细微的金属扭曲声、以及那彻底被压抑下去的、绝望的呜咽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黑暗深处。
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地面上几道蜿蜒的、闪烁着诡异银光的水渍,证明着方才那骇人一幕并非我的噩梦。
密室里重归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只剩下石台上那个“完美”傀儡被汞汁注入时,关节发出的轻微“咔嗒”声。
代王的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那慈爱的微笑未曾有丝毫改变,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拂去了一点尘埃。
“你看,”他对我柔声说,像是在耐心教导,“这才是你兄弟该有的模样。天之骄子,岂能容半分瑕疵?”
他缓步走向石台,用指尖,以一种近乎迷恋的轻柔,拂过台上傀儡那毫无生气的脸颊。
“血脉,皮囊,魂灵……皆需完美无瑕。”他喃喃自语,随即又看向我,眼神灼热得可怕,“为父耗费心血,总得挑一副最好的承继这王府万年基业,是不是?”
挑?
这个字眼像一把冰锥刺入我的心口。
所以……我不够好?所以那个失败的……是之前的试验品?而现在石台上这个,是新的、更好的替代品?
那我又是什么?即将被废弃的旧物?还是……炼制下一个的材料?
恐惧不再是冰冷的蛇,而是炸开的火油,瞬间焚毁了我最后一丝理智。
逃!
必须逃出去!
目光疯狂扫视,最终定格在黑衣人消失的那片阴影——那里或许有出口,或许是另一个炼狱!但无论如何,绝不能留在这里!
代王似乎看穿了我的意图,他微笑着,并未阻拦,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像是看着一个闹脾气的孩子。
就在我蓄力欲扑的瞬间——
“嗬……”
一声极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吸气声,从我身侧传来。
不是代王,不是阴影里的黑衣人,也不是……石台上那个本该毫无声息的完美傀儡。
我的血彻底冷了。
脖颈僵硬地,一寸寸扭过去。
石台上,那个刚刚被灌入汞汁的“我”,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睛,不知何时……已悄然转动。
瞳孔里映着幽绿的鬼火,直勾勾地……
看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