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在身后侍卫值房的方向腾起,映得皇城西北角的夜空泛着不祥的橘红。惊惶的呼喊和杂乱的脚步声被萧彻远远甩开,他如同一支离弦的箭,无声射向冷宫深处。
越往里走,越是荒凉破败。宫墙倾颓,蛛网密结,枯死的藤蔓如同鬼爪般扒在断壁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西侧最里。那口枯井就在一片半人高的荒草丛中,井口石栏破损,覆盖着厚厚的枯叶和积雪,仿佛已被世人彻底遗忘。
萧彻拨开荒草,走到井边。井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一股比周遭空气更阴寒、带着土腥和某种微弱硫磺气息的风,自下而上幽幽吹出,拂动他额前的发丝。
就是这里。
他毫不迟疑,单手一撑井沿,纵身跃下。
身体急速下坠,阴风灌耳。约莫下落了三丈有余,他足尖在井壁一侧轻轻一点,下坠之势骤缓,另一只手精准地扣住井壁一块略微松动的砖石。
内力微吐。
“咔……”一声轻微的机括响动,那块砖石向内陷去。
身旁的井壁,无声无息地滑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缝隙,一股更浓烈、更燥热也更阴寒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那是地火与阴脉交织产生的独特气味。
缝隙后,是一条陡峭向下的石阶,深不见底,石壁湿滑,附着着滑腻的苔藓。远处深处,隐隐有暗红色的光芒跳动,如同巨兽蛰伏的独眼。
萧彻闪身而入,暗门在他身后悄然闭合。
阶梯漫长而压抑,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逼仄的空间里回响。越往下走,那地火的燥热感越强,但与此同时,一种沁入骨髓的阴冷死气也愈发浓重,两种截然相反的气息诡异交融,令人极为不适。
终于,阶梯到了尽头。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天然石窟,被人为修葺过。石窟中央,是一个翻滚着暗红色岩浆的地火池,热浪灼人。而石窟四周,却凝结着厚厚的黑色玄冰,散发出能冻结灵魂的寒意。
冰火交织,构成这座诡异的地火丹室。
他的目光瞬间被石窟最深处的情景吸住——
一座高台建于玄冰之上,正对着地火池。高台上刻满了与那丹书上同源的邪恶符文。符文中央,蜷缩着一个单薄的身影。
白衣胜雪,却沾满了尘灰与暗色的污渍。长发散乱,遮住了面容。手腕脚踝被刻满符文的玄铁锁链牢牢铐住,锁链另一端深深嵌入冰台之中。
她一动不动,仿佛早已失去生机。唯有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无尽的冰寒死气,正通过那些锁链和身下的符文,丝丝缕缕地渗入她的体内。
淬炼容器。
萧彻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手狠狠攥住,骤停了一瞬。血液冲上头颅,又在下一刻冻结成万载寒冰。
他一步步走过去,脚步落在冰冷的石地上,竟有些虚浮。
就在他即将踏上那座冰台之时——
“站住。”
一个冰冷嘶哑的声音,自身侧阴影中响起。
萧彻猛地转头。
只见石窟一侧,原本看似天然形成的石壁阴影里,缓缓走出一个人影。
正是本该在侍卫值房烈火中化为焦尸的张威!
他此刻衣衫有多处烧灼的痕迹,脸上也带着烟熏火燎的黑灰,显得有些狼狈,但眼神却锐利如初,甚至带着一丝计谋得逞的阴冷。他的脖颈上,有一道清晰的、皮肉翻卷的血口,仍在微微渗血,但显然不足以致命。
更引人注目的是,他手中高举着一物——
那是一块半尺长的玄铁令牌,色泽沉黯,却流淌着一种古老厚重的气息。令牌正面,并非龙纹,而是雕刻着连绵的山川地脉之形,背面则是一个苍劲有力的“敕”字,字迹深嵌,隐隐有金光流动。
丹书铁券!免死金牌!
而且是开国高祖皇帝特赐、唯有世代守护龙脉秘密的功臣之后方可持有的那种!见券如朕亲临,可赦九死!
“没想到吧,靖王殿下。”张威扯动嘴角,脖颈的伤口让他表情有些扭曲,笑容显得格外狰狞,“你以为那点把戏就能烧死我?那本丹书,不过是我故意让你找到的饵料罢了。真正的秘密,在这里!”
他晃了晃手中的丹书铁券,眼中闪烁着狂热与野心:“我张家,世代守护龙脉,却只能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在暗处,凭什么?!萧氏坐天下,靠的难道不是我张家先祖勘定龙脉、助高祖定鼎的功劳?可我们得到了什么?世代隐匿,连真名都不能用!”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伤口疼痛而变得尖利:“皇帝老儿昏聩,只知求那虚无缥缈的长生,妄图用邪术窃取龙脉精气续命,简直是暴殄天物!龙脉之力,浩瀚无穷,合该用于更伟大的图谋!”
他盯着萧彻,眼中充满了算计与挑衅:“殿下昨夜大闹观星阁,坏了皇帝的好事,真是帮了我的大忙!如今皇帝遭了反噬,命不久矣,朝野动荡……正是龙脉易主,重定乾坤之时!”
“至于她,”张威目光扫过冰台上昏迷不醒的女子,冷笑,“至阴之体,又是皇室血脉,乃是引动龙脉之力最好的‘钥匙’和‘容器’。原本皇帝想用她来承纳龙脉反噬,保自己长生。但现在……她会是开启新时代的祭品!”
他举起丹书铁券,那古老的令牌在暗红的地火光芒下泛着幽光:“见此券如高祖亲临!萧彻,你乃皇室亲王,见祖皇敕令,还不跪下!”
声音在石窟内回荡,带着一种虚伪的庄严与压迫。
萧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从张威出现,到亮出丹书铁券,再到这番狂妄的宣言,他脸上的冰封没有丝毫融化,甚至眼神都未曾波动一下。
仿佛对方拿出的不是免死金牌,而是一块破铜烂铁;说出的不是惊天秘辛,而是蝼蚁的嘶鸣。
他只是慢慢抬起了手。
手中,握着那柄乌沉的短刃。刃身上,还沾着张威脖颈温热的血。
他看了看那丹书铁券,又看了看状若疯狂张威,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却比这洞窟深处的玄冰更冷:
“高祖的敕令,与你何干?”
“你要造反,与我何干?”
“你张家世代守护什么,又与我何干?”
短刃微微抬起,刃尖直指张威,那目光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你动了不该动的人。”
“所以,你今天——”
“必须死。”
“必须死。”
三字落定,石窟内空气骤然凝固,比玄冰更刺骨。
张威脸上的狂热与算计瞬间僵住,如同被冰水泼面。他难以置信地瞪着萧彻,手中的丹书铁券依旧高举,那古老的“敕”字在暗红火光下仿佛成了一个冰冷的嘲笑。
“你…你敢?!”他声音尖利破音,因脖颈伤口疼痛和极度的惊怒而扭曲,“此乃高祖亲赐!丹书铁券!免死金牌!见券如朕亲临!萧彻!你要忤逆祖皇?!你要造反吗?!”
回应他的,是萧彻鬼魅般骤然突进的身影!
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乌沉短刃划破沉闷的空气,直刺张威咽喉!没有丝毫迟疑,没有丝毫对那所谓“免死金牌”的顾忌,只有最纯粹、最冰冷的杀戮意志!
张威瞳孔骤缩,他完全没料到萧彻竟真敢无视丹书铁券,悍然动手!仓促之间,他猛地将铁券往身前一挡,同时脚下急退,试图避开这索命一击。
“锵——!”
短刃精准无比地刺在丹书铁券之上,竟爆出一溜刺眼的火星!
那玄铁令牌不知是何材质,坚硬无比,竟真的挡住了这凌厉一击。但巨大的冲击力依旧透过铁券传来,震得张威手臂发麻,踉跄着连退数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壁上,震落一片碎冰。
他惊骇地看着铁券上被短刃刺出的那个细微白点,又猛地抬头看向萧彻,嘶声道:“你疯了?!这是……”
话未说完,萧彻第二击已至!
根本不给他任何喘息之机,短刃化作一道道索命的乌光,从各种刁钻狠辣的角度袭来,每一击都直奔要害!喉咙、心口、眼睛……迅疾、凌厉、精准,如同最有效率的杀戮机器。
张威狼狈不堪地挥舞着铁券格挡,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密集响起,火星不断迸溅。他一身武功本是不弱,否则也坐不上御前侍卫统领之位,但在萧彻这完全不顾自身、只攻不守的疯狂攻势下,竟被完全压制,只能凭借铁券的坚硬苦苦支撑。
那丹书铁券此刻不像是什么荣耀的象征,倒更像是一面可怜的盾牌。
“萧彻!你无视祖训!大逆不道!”张威又惊又怒,气喘吁吁地嘶吼,试图用言语扰乱对方,“你就不怕天下人口诛笔伐吗?!”
萧彻一言不发,眼神冷寂如万古寒潭,只有手中的刀越来越快,越来越狠。一道乌光掠过,张威闪避稍慢,肩头衣甲瞬间被划开,皮肉翻卷,鲜血涌出。
“呃!”他痛哼一声,眼中终于闪过真正的恐惧。这家伙是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什么丹书铁券,什么皇室规矩,在他眼里根本狗屁不如!
他猛地将铁券狠狠砸向萧彻面门,试图逼退对方,同时身体向侧后方急滚,伸手抓向冰台边缘某个不起眼的凸起机关——那里必然藏着后手或逃生之路!
就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机关的瞬间——
一道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寒芒后发先至!
是萧彻左手弹出的指风!精准地打在他的手背上!
“噗!”一声轻响,血花溅起。
张威吃痛,动作一滞。
就这一滞的刹那,萧彻已如影随形般贴了上来,短刃避开格挡的铁券,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直刺他心窝!
避无可避!
张威眼中终于涌上绝望的死灰色。
然而,就在刃尖即将透体而入的前一瞬——
异变陡生!
冰台之上,那一直蜷缩不动、气息微弱的白衣女子,身体猛地剧烈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其痛苦、细若游丝的呻吟。
锁链哗啦作响。
萧彻的心神,在这一刹那,不可避免地被牵扯了万分之一。
他的动作,出现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小的顿挫。
对于张威这等高手,这已足够!
求生的本能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他猛地拧身,同时将那块丹书铁券死死护在胸前。
“噗嗤!”
短刃狠狠扎下,却未能刺中心脏,而是深深扎进了他紧抱铁券的左臂之上!几乎将小臂刺穿!刀尖甚至撞在铁券背面,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啊——!”张威发出凄厉的惨叫,剧痛几乎让他晕厥。
但他也借着这股冲击力,连同那块钉在手臂上的铁券和短刃,猛地向后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地火池的边缘!灼热的气浪瞬间燎焦了他的发须和衣衫。
萧彻眼中寒芒大盛,正要追击。
“咳咳……师…兄……?”
冰台上,传来一声虚弱至极、模糊不清的呓语,带着无尽的痛苦和茫然。
萧彻的身影,骤然钉在原地。
他猛地回头,看向冰台。
只见那白衣女子不知何时微微睁开了眼睛,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冰霜,眼神涣散无力,正努力地、困惑地看向他的方向,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
“小…师妹……”萧彻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住,所有的杀戮、所有的冰寒,在这一刻几乎要土崩瓦解。
就在他心神俱震的这一刻!
地火池边缘,重伤的张威脸上掠过一丝极端怨毒和疯狂的神色。他完好的右手猛地探入怀中,掏出一把赤红色的符箓,看也不看,用尽最后力气朝着冰台的方向狠狠砸去!
同时,他嘶声咆哮出一个晦涩的音节!
那些符箓遇风即燃,化作十几颗硕大无比、熊熊燃烧的赤红色火球,如同陨星般,拖曳着灼热的尾焰,并非砸向萧彻,而是直接轰向冰台上下那些刻满的邪恶符文以及……锁链尽头嵌入的玄冰!
他自知必死,竟是要彻底引爆这丹室的阴脉与地火,将整个冰台连同上面的“容器”一起毁灭!
“一起死吧!!”他疯狂的吼声淹没在火球的呼啸中。
赤红火球瞬息即至!
萧彻瞳孔缩成针尖!
救小师妹?还是杀张威?
没有思考的余地。
他的身体已经做出了选择。
黑影如电,舍弃了所有追击,以近乎撕裂空间的速度,悍然迎向那些狂暴的赤红火球,扑向那座冰冷的石台!
轰隆隆——!!!
巨大的爆炸声吞没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