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药如同久旱甘霖,从皇宫大内、锦衣卫衙门流出,迅速涌向京城每一个被“时疫”阴云笼罩的角落。
起初是怀疑和恐惧。那黑色的、散发着奇异苦味的药汁,真的能对抗那索命的恶魔吗?但当第一个濒死的病患灌下药汁后,疯狂逐渐平息,高热开始消退;当第一个症状轻微者饮下后,再无发病迹象……希望如同星火,瞬间燎原。
各大坊市的“施药点”前,排起了长龙。不再是绝望的哭嚎和推搡,而是带着一丝期盼的、压抑的沉默。锦衣卫缇骑们维持着秩序,将一碗碗滚烫的药汁递到一双双颤抖的手中。
“多谢官爷!多谢青天大老爷!” “活菩萨啊!是锦衣卫的大人救了俺娃的命!” “娘!娘你喝!喝了就好了!是萧大人给的药!”
感激涕零的哭喊声开始取代之前的绝望哀鸣。无数百姓朝着皇宫、朝着锦衣卫衙门的方向叩拜。萧彻的名字,以前所未有的方式,与“救命恩人”、“青天”这样的词汇联系在一起,在底层百姓中口口相传,迅速神化。
茶馆酒肆间,说书人立刻编出了新的段子:什么“萧青天夜审西域妖人智取解药方”,什么“锦衣卫血战瓦剌细作护佑京城安”……说得绘声绘色,引得满堂喝彩。
就连之前那些弹劾萧彻最凶的御史清流,此刻也哑口无言,甚至不得不私下承认,此次若非萧彻力挽狂澜,后果不堪设想。锦衣卫的威望,在这场人为的灾难和力挽狂澜的救赎中,被推上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皇宫,养心殿。
皇帝的病情因解药和局势好转而明显舒缓,脸上有了些血色。他看着各地报来的疫情消退、民心稳定的奏报,龙颜大悦,对着前来禀报的萧彻连连称赞:
“萧卿!此次你居功至伟!不仅揪出逆党,稳定京畿,更研制解药,活人无数!朕心甚慰!甚慰啊!说吧,想要什么赏赐?朕无有不准!”
殿内侍立的太监宫女们无不向萧彻投去敬畏甚至谄媚的目光。
萧彻却依旧一身玄衣,躬身立于殿下,神色平静无波,仿佛那些滔天的赞誉和感恩都与他无关。
“陛下谬赞。解药乃太医院及民间义士合力研制之功。稳定局势,乃陛下圣心独运,将士用命之果。臣不过恪尽职守,不敢言功。”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得意。
皇帝看着他这副宠辱不惊的模样,眼中的赞赏更深,却也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光芒。
如此大功,如此声望……却如此冷静……
“爱卿过谦了。”皇帝笑了笑,语气愈发温和,“有功必赏,乃朝廷法度。朕已拟旨,晋你为锦衣卫指挥使,总领锦衣卫事!另赏黄金万两,田庄……”
“陛下。”萧彻忽然开口,打断了皇帝的话。
殿内瞬间一静。打断圣言,乃是大不敬。
皇帝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萧彻却仿佛浑然未觉,继续平静道:“陛下,首恶未除,边关未靖,此刻论功行赏,为时尚早。臣恳请陛下,允臣继续督办此案,彻查宫内宫外一应逆党,并协防边关,直至瓦剌退兵,乾坤朗朗!”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没有丝毫讨赏之意,反而主动请缨,要去啃最硬的骨头。
皇帝看着他,沉默了良久,眼中的复杂神色不断变幻。最终,他缓缓叹了口气,语气似乎有些疲惫:“爱卿……忠勇可嘉,实乃国之栋梁。既如此……朕准你所奏。一应事宜,皆由爱卿全权处置。望爱卿……早日肃清余孽,还天下一个太平。”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萧彻躬身领命,垂下的眼眸中,一片深寂的寒凉。
他不需要赏赐。
他需要的是更大的权柄,更自由的行动空间,去挖出那最深处的毒瘤。
陛下的赞赏和忌惮,他都清楚。
功高震主?兔死狗烹?
那是以后的事。
现在,他的刀,还必须握在手里。
而且,要握得更紧。
走出养心殿,阳光刺眼。
宫门外,远远地,竟有数百名百姓自发聚集,看到萧彻出来,顿时激动起来,纷纷跪倒在地,高呼“青天”、“救命恩人”。
侍卫们试图驱散,萧彻却抬手制止。
他目光扫过那些质朴的、充满感激和敬畏的脸庞。
这些民心,这些赞誉,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
他微微颔首,并未多言,在百姓们更加狂热的呼喊声中,翻身上马。
玄衣黑马,穿行在渐渐恢复生机的街道上。所到之处,百姓无不避让行礼,目光中充满了感激和敬畏。
锦衣卫的威望,确如日中天。
但萧彻知道,在这巅峰之下,是万丈悬崖。
暗处的敌人不会甘心失败。
龙椅上的陛下,心思难测。
而他,只是在这钢丝上,走得更加如履薄冰。
他抬起头,看向远方。
接下来,该去会一会那位……“自杀”的曹如意公公,背后真正的主子了。
他的名声,他的威望,正好是此刻最锋利的……敲门砖。
曹如意的“自尽”现场早已被清理干净,值房内弥漫着一种刻意营造出的、死寂的平静。但萧彻踏入其中,依旧能感受到那股未曾散尽的、阴谋败露后仓皇灭口的冰冷气息。
他没有在值房过多停留。曹如意不过是个传声筒,一个被精心挑选、又随时可以被舍弃的棋子。真正的核心,不会暴露在这种地方。
他的脚步转向司礼监掌印太监,曹安民的住处。
那是一处位于内宫边缘、看似清幽简朴,实则戒备森严的独立小院。与曹如意值房的喧嚣不同,这里静得能听到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院门外侍立的小太监看到萧彻一行人,脸色瞬间煞白,腿肚子都在打颤,却强撑着上前阻拦,声音发飘:“萧……萧大人……曹公公今日身体不适,已然歇下了,不见外客……”
萧彻甚至没看他,身后两名缇骑上前,无声无息地将那小太监“请”到了一边。
院门被推开。
曹安民并未歇息。他正坐在院中一株老槐树下,独自对弈。石桌上摆着一副残局,手边一盏清茶早已凉透。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抬起头。面皮白净,眼神浑浊,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疲惫和暮气,仿佛对外界的一切波澜都已然漠不关心。
“萧同知。”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咳嗽,“今日怎么得闲,到咱家这陋舍来了?”语气平淡,仿佛昨日那个在养心殿外试图阻拦萧彻的人不是他。
萧彻走到石桌对面,并未坐下,目光扫过棋盘。黑白子纠缠厮杀,局面诡谲,一如当下。
“曹公公好雅兴。”萧彻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只是如今京城内外风雨飘摇,公公倒能安心在此手谈。”
曹安民拈起一枚白子,沉吟片刻,落在棋盘一角:“老了,不中用了。外面的大事,自有陛下和萧同知这样的栋梁操心。咱家不过是宫里一个等死的老朽,能下下棋,喝喝茶,已是陛下天恩浩荡。”
好一个与世无争的老朽!
萧彻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公公过谦了。若非公公平日里教导有方,曹如意又怎会在司礼监如鱼得水,甚至能接触到西域使团此等机要?”
曹安民落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叹了口气:“如意那孩子……是咱家看走了眼,辜负了圣恩。竟做出那等吃里扒外、勾结外邦的勾当,死有余辜,死有余辜啊……”他摇着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是么?”萧彻微微俯身,双手撑在石桌边缘,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直刺曹安民那双浑浊的眼睛,“可本官怎么查到,曹如意生前最后几次出宫采买,记录的档册似乎被人改动过?他接触的那个西域香料商人,似乎……也曾给公公您府上送过几次‘特产’?”
曹安民脸上的悲戚瞬间凝固,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快的慌乱,但很快被更深的浑浊掩盖:“萧同知这是何意?莫非怀疑咱家也与那逆贼有染?咱家侍奉三朝皇帝,忠心耿耿,天地可鉴!你……”
“公公别急。”萧彻打断他,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力,“本官只是好奇。另外,西山皇陵每年修缮的款项账目,似乎也与内承运库的几笔亏空对不上。而这几笔亏空,恰好发生在公公您兼管内承运库的那几年。”
他每说一句,曹安民的脸色就白一分,捏着棋子的手指微微颤抖。
“还有,”萧彻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鸿胪寺那个死了的主事,他在老家的儿子,去年突然得了一笔巨款,捐了个知府。而这笔钱的来源,似乎与公公您那位在外经商的侄儿,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够了!”曹安民猛地一拍石桌,棋盘震动,棋子哗啦啦跳起一片!他胸口剧烈起伏,脸上那副老朽慈祥的面具终于碎裂,露出底下的惊怒和狰狞,“萧彻!你休要血口喷人!栽赃陷害!咱家要见陛下!咱家要……”
“陛下?”萧彻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冰冷而怜悯,“陛下如今,还会信一个可能勾结瓦剌、祸乱京城、甚至意图动摇国本的阉人吗?”
“你……你胡说!”曹安民目眦欲裂。
“我是不是胡说,公公心里清楚。”萧彻淡淡道,“西域的毒,瓦剌的刀,宫内的线……这一切,曹如意一个人扛不下。需要一条更粗的胳膊,一张更大的网。”
他向前一步,逼近曹安民:“公公,您说,这条胳膊,这张网,会是谁呢?”
曹安民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看着萧彻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看着周围不知何时出现的、如同鬼魅般的锦衣卫缇骑,一种彻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
完了。
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萧彻根本不需要确凿的证据。他只需要将这些零散的、却能引人无限遐想的线索碎片,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方式,摆在他的面前。
结合他如今如日中天的声望和陛下的倚重(或者说忌惮下的暂时放纵),这些碎片,就足以变成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根稻草!
“曹公公,”萧彻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却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恐惧,“您是三朝元老,陛下念旧。或许……自行了断,还能留个全尸,保全亲族。”
他说完,不再看面如死灰的曹安民,转身向外走去。
走到院门口时,他停下脚步,并未回头,补充了一句:
“对了,忘了告诉公公。裴佥事在居庸关外,截获了一支试图绕道潜入京城的瓦剌精兵。领头的百夫长,骨头似乎不太硬。”
曹安民的身体猛地一颤,彻底瘫软在了石凳上。
萧彻走出小院,阳光刺眼。
他知道,曹安民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这条线,到这里,就算断了。再往上,牵扯太大,没有铁证,即便陛下,也不会允许他再查下去。
但足够了。
敲山震虎。杀鸡儆猴。
他要让那些藏在更深处的、甚至可能坐在龙椅之侧的人知道——
他这把刀,不仅能杀外敌,能平民乱。
也能……
斩断宫内伸出来的、不干净的手。
无论那只手,曾经多么位高权重。
他抬头,望向紫禁城重重叠叠的殿宇楼阁。
下一个,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