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志远的“自缢”身亡,如同一盆冰水,浇灭了江州官场因长源县案和李牧之整顿刑狱而燃起的些许躁动。表面上看,一切似乎又回归了某种“平静”。
府衙之内,官吏们行事愈发谨慎,公文往来顺畅,对新法的执行也不再明显阳奉阴违。周延儒知府见到李牧之,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和善模样,甚至对李牧之的诸多举措表示“鼎力支持”,只是偶尔会意味深长地感叹一句:“牧之啊,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固然重要,但也要懂得‘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有些事,非人力所能及啊。”
李牧之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雪亮。这平静之下,是更深的警惕和更隐蔽的对抗。吴志远一死,线索似乎断了,但他留下的那本真账册和匿名者的警告,却像一根刺,深深扎在李牧之心头。他知道,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两个贪官,而是一张盘根错节、能量巨大的利益网络。扳倒他们,非一日之功,甚至可能…需要付出一生。
自己可以铁面无私,可以雷厉风行,但若有一日调离,或遭不测,这刚刚有了一丝清明的江州,是否会立刻故态复萌,甚至变本加厉?
深夜书房,李牧之望着跳跃的烛火,陷入了沉思。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初入仕途的抱负,想起一路走来的艰辛,更想起长源县百姓称他“青天”时眼中的光。
“不能让这光熄灭。”他喃喃自语。
一个人的力量终有穷尽,但制度和传承的力量可以延续。他需要做的,不仅是查处贪官,更是要培养出一批真正心怀正义、精通律法、敢于任事的后来者。
翌日,李牧之开始有意识地观察府衙乃至下属各县的年轻官吏。他不再仅仅埋头案牍,而是更多地巡视各房、旁听审案、查阅公文,留意那些做事认真、有原则、有想法,甚至敢于提出不同意见的年轻人。
他发现了一个人——宋钰。
宋钰是府衙刑房的一个小小书办,年仅二十二,进士出身,却因性格耿直、不懂钻营,被安排在刑房整理陈年旧卷,郁郁不得志。李牧之几次注意到,他在整理卷宗时,会对一些存疑的旧案格外留意,甚至私下重新核对证据,写下密密麻麻的批注。一次李牧之抽查旧案,宋钰竟能脱口说出某案的关键疑点和相关律法条文,分析得头头是道。
李牧之开始有意地给宋钰机会。先是让他参与一些简单的案卷复核,接着带他一同巡视牢狱,听取他对改善狱政的建议,甚至偶尔会将一些棘手的新案交给他初步梳理。
宋钰起初有些惶恐,但很快便展现出过人的才华和难得的赤子之心。他思维缜密,精通律例,更难得的是,始终怀着一份对真相的敬畏和对百姓的同情。他不畏权势,只认法理,在一次关于某富商之子伤人案的讨论中,竟当面驳斥了某位试图说情的州判官引用的律条错误,引得对方勃然大怒,却让李牧之暗自点头。
“大人,您为何如此看重这个愣头青?”赵文远有些不解,“他这性子,在官场怕是寸步难行。”
李牧之淡淡道:“官场不缺圆滑之辈,缺的就是这等‘愣头青’。律法的尊严,需要这样的人去维护。”
他不仅栽培宋钰,也留意到其他几个颇有潜力的年轻人。他开始定期召集他们,不是以上官的身份训话,而是以座谈的形式,探讨律法精义、分析疑难案例、甚至直言不讳地剖析江州吏治之弊。
“为官者,上不负君恩,下不愧黎民。中间这四个字,‘依法办事’,看似简单,实则重逾千斤。”李牧之常常对他们说,“法之不行,自上犯之。我等执掌刑名、钱谷,一念之差,或许便是百姓家破人亡。切记,切记!”
他将自己多年办案的心得、对律法的理解、甚至是如何在错综复杂的关系中坚守底线的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他们。他鼓励他们质疑,鼓励他们独立思考,更鼓励他们要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
这些年轻人,如同久旱逢甘霖的禾苗,在李牧之的指引下,迅速汲取着养分,眼中逐渐燃起理想的光芒。他们开始更主动地承担责任,更勇敢地指出弊病,虽然职位低微,却已然在各自的岗位上,悄然推动着一些细微而积极的改变。
当然,这一切也引起了暗处某些人的注意。风言风语开始流传,说李牧之在“结党营私”、“培养爪牙”。甚至有人暗中对宋钰等人进行拉拢或威胁。
李牧之对此心知肚明,他一方面严加保护这些年轻人,另一方面更加毫不避讳地表明自己对他们的看重。
“大人,您这样…会不会太急了?”赵文远不无担忧。
李牧之站在廊下,望着庭院中正在与宋钰激烈讨论某个律例问题的一名年轻县令,目光深远:“文远,我时间不多。这股暗流比我们想象的更深。我必须在他们反扑之前,尽可能多地播下种子。即便有一日我离开了,或者倒下了,这些种子也能生根发芽,继续守护这里的百姓,维护法度的尊严。”
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显得有些孤独,却又仿佛与那些年轻而热烈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表面的平静下,是信念的传承与无声的接力。真正的较量,从未停止,只是换了一种更深远的方式进行。而那位匿名者,似乎也暂时沉寂了下去,仿佛在暗中观察着这一切。
平静的日子流水般过了月余。江州府衙似乎真的步入正轨,新法推行顺畅,刑狱清明,连带着市井也繁荣了几分。李牧之栽培的宋钰等年轻官吏,也逐渐能在一些事务上独当一面,虽职位不高,却如清泉注入死水,让陈腐的衙门多了几分朝气。
然而,李牧之心头那根弦从未放松。吴志远的死、那本真账册、匿名者的警告,都像悬在头顶的利剑。他深知,这平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假象,对手在蛰伏,在等待,等待他松懈,或者等待一个足以将他彻底击倒的机会。
他加紧了暗中调查,试图从吴志远生前的人际往来、经手项目的细微末节中,找到指向更深层次“大鱼”的线索,但对方手脚极其干净,留下的皆是断头路。
这一日,李牧之正在批阅公文,忽有驿丞送来一封来自邻省按察使司的公文。公文内容竟是协查通报,称抓获一伙跨省作案的马帮匪类,其头目招供,曾数次受江州府衙“某位大人”指派,押运一些“特殊货物”,并处理过一些“不便露面”的事情,其中甚至涉及人命。
公文语焉不详,却特意点出,匪首隐约记得,委托他们的官员,似乎姓…李。
“混账!”赵文远首先按捺不住,怒道,“这分明是栽赃陷害!大人,此等拙劣伎俩…”
李牧之抬手止住了他,面色沉静如水。他仔细看着那封公文,纸张、印鉴、行文格式皆无破绽,几乎可以乱真。若非他深知自身清白,几乎都要信了三分。
“手段不算高明,但足够毒辣。”李牧之缓缓道,“跨省行文,看似公事公办,实则将风声扩散出去。无论真假,一个‘涉嫌勾结匪类’的嫌疑扣下来,足以让我百口莫辩,巡察之权恐将立刻被搁置。”
他几乎能想象,这消息会在江州乃至更高层的官场掀起怎样的波澜。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对手,终于亮出了獠牙。
“文远,你立刻持我手令,亲自前往邻省按察使司,核实此公文真伪,并要求提审那名匪首。记住,要快,要拿到第一手口供!”李牧之迅速下令。
“是!大人!”赵文远深知事关重大,领命欲走。
“等等,”李牧之叫住他,目光深沉,“此行恐不太平,多带人手,一切小心。”
赵文远重重点头,快步离去。
书房内只剩下李牧之一人。他走到窗前,看着赵文远带着一队亲兵匆匆离府,马蹄声渐远,消失在长街尽头。
压力如山般压下。他知道,对方的反击开始了。这或许只是第一波。
果然,不到半日,府衙内的气氛便悄然转变。原本恭敬有加的官吏们,眼神变得闪烁不定,请示汇报的人明显少了,各种需要“按流程”走、刻意拖延的公务却多了起来。甚至连他一手提拔的宋钰,也被借故派去下面乡镇核查一桩陈年旧案,明显是要将他调离核心。
周延儒知府倒是亲自来了趟李牧之的书房,一脸忧色:“牧之啊,这…这邻省来的公文,是怎么回事?老夫自然是信得过你的,但人言可畏,上下打点、核实情况,总需要时间…你看,是否暂时静养几日,避避风头?”
话语看似关切,实则软中带硬,意在让他主动放权。
李牧之面色不变:“多谢府尊关心。清者自清,下官既奉皇命巡察江州,岂因宵小构陷而畏缩不前?核查之事,下官已派人前往,在真相大白之前,一切公务照旧。”
周延儒碰了个软钉子,干笑两声:“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老夫也是为你着想嘛。”便悻悻离去。
孤立、拖延、造谣、削权…对手的策略清晰而有效。李牧之仿佛能看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收紧,要将他困死在这府衙之中。
是夜,书房灯亮如昼,李牧之却无心公务。他独坐案前,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思索着破局之道。对方出手狠辣,几乎掐断了他所有外部求助的可能,甚至连他寄予厚望的年轻班底也被暂时支开。
就在他苦思冥想之际,窗棂上再次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叩击声。
李牧之猛地抬头,只见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过窗外,一样东西被丢了进来,“啪”地一声落在书案上。
又是一枚飞镖,钉着一封短信。
李牧之迅速取下展开,上面的字迹依旧熟悉,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潦草急促,仿佛书写者正处于极大的危险或匆忙之中:
“匪首为真,供词为假,其家小被控为质。邻省按察副使赵汝明已被收买,文远此行危矣!速救!证据在城南‘永济’当铺,丙字柒叁号柜,凭此镖取。”
信的末尾,没有落款,只画了一个极其简易的图案——一片柳叶。
李牧之的心脏骤然收紧!
对方不仅构陷他,甚至连赵文远的行动都了如指掌,并布下了陷阱!邻省的按察副使竟也被收买?这背后的能量,远超他的想象!
而这次,匿名者终于露出了更多的痕迹——柳叶?这代表什么?
但此刻他已无暇细思。赵文远危在旦夕!
他猛地站起身,没有丝毫犹豫。无论这匿名者是友是敌,无论这是否是另一个陷阱,他都不能拿赵文远的性命去赌。
“来人!”他朝门外厉声喝道。
暗流终于汹涌而起,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而这一次,他必须亲自迎上,在这深沉的夜色中,杀出一条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