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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禁军衙内试虎胆,谏院堂前悬冰轮。

血甲犹存冰窟内,笑面索命正启门。

上回书说到,太师蔡京于书房内轻抚玉貔貅,一道明保暗囚的荐书直抵紫宸殿官家御前。这老贼手段当真了得!不出三日,内廷便降下了一道黄绫朱批的圣旨,快马送至各处:

“开封府尹李之应,刚正不阿,洞烛奸邪,素有功于朝廷,即着加授左谏议大夫,参议中书省事,协理万国纲常,以示褒奖。原开封府一应庶务繁剧,着吏部侍郎王黼兼权知开封府事,代署印信,立时交割,不得延误。河北大名府都监关鹏举,尽忠报国,反遭谗佞谤构,一片丹心可鉴日月,特加河北东路安抚使、兼提举雄州兵马巡检公事,总揽防务。另赐甲第一座于大名府署西街,以示优渥,着其伤愈后即刻赴任,不得迁延。县尉西门庆,舍身护持忠良,勇毅可嘉,着枢密院编入京畿禁军,充百人长之职,归殿前司左厢都指挥使杨温辖制,即日点卯听用。钦此!”

圣旨宣毕,满城文武无不面面相觑,心头俱是咯噔一下!明面上是封赏擢升,内里却是刀光剑影!这哪里是加官进爵?分明是三道无形却更胜铁索的囚笼枷锁!

且说那清源老店后进僻静暖阁内,药气氤氲不散。关鹏举半卧于榻上,腰间裹缠着厚厚的白麻伤布,仍隐隐透出血迹。亲信卫钊附耳将朝堂变动细细禀告。关鹏举听罢,虬髯戟张,一双卧蚕浓眉死死锁在一处,铁拳紧握,将那硬木床沿捏得咯吱作响!肩胛处一处刚结痂的箭疮竟因这暴怒之气猝然崩裂,殷红瞬间染透包扎的麻布!

“安抚使?巡检?”他声音嘶哑低沉,似从铁磨盘里挤出,“将我生生钉在这河北边境的风口浪尖,再调我苦心经营多年的心腹旧部去他处?!明刀易躲,这蔡老贼…是要用钝刀子割肉啊!好狠的釜底抽薪!”喘息片刻,他猛地抬头,目如喷火,“李大人呢?谏院堂里,岂非虎口?”

卫钊浓眉紧锁,忧心忡忡地叹道:“将军,开封府衙…早已换了天!那王黼未到任,便先遣了百名殿前司的精锐甲士,将府衙里外三重门层层把守,美其名曰‘协防重地’,实则是画地为牢,严加监守!李大人名义上加授谏议大夫,参议中书省事,听着是清贵无比,入值中书阁,可这…这分明是个有嘴无牙的虚职!官场谁人不知,谏议出纳王命,执掌规谏,却无实权勾管司事?至于西门兄弟…唉!”卫钊重重叹了口气,“那殿前司左厢都指挥使杨温,是个甚么货色?不是那惯看蔡京老贼脸色,一路溜须拍马、踩着同袍尸骨才爬上高位的‘笑面蛇’又是谁?西门兄弟落入此等人物手下…”

关鹏举猛地攥紧胸前内衬衣襟——那藏匿着沾满童贯爪牙污血的告密血书之处!虎目之中,熊熊怒火渐渐凝成淬冰的寒芒,字字如千钧重锤:“好!好一个蔡京!既然要把我关某人放到这明处的风口浪尖上去烤!那我关鹏举便挺直腰杆,立于这风口正中央!京师不宁,河北便是我立足之地!那血书一日不能达于天听,一日不能掀开这铁幕,我关鹏举便一日不为蔡京砧板上的鱼肉!告诉雷振,将暗中守护的八大玄铁卫,尽数撤去明哨!”

卫钊闻言一惊:“将军,这…您的安危?”

关鹏举大手一摆,眼中闪过边关铁血统帅的果决:“撒开!此地非搏杀之所!让他们化整为零,扮作后厨杂役、马棚仆夫、挑水小厮,隐匿于这清源老店周遭,轮替守护!混迹人丛,反倒不易起疑。告诉弟兄们,多带耳朵少带嘴,给我死死盯住四周动静!蔡家豺狗,若再敢踏错一步,露半点獠牙……”他目光扫向床角那柄裹在油布内的镔铁长枪,虽未明言,但那股从齿缝间迸发出的酷烈杀气,直如北地卷来的刺骨风雪,让暖阁内炭火都为之黯淡。

半月后,京畿禁军左厢大营点校场。

一场大雪过后,天光微露,寒意更甚。校场上积雪初融,混着泥泞冰渣,冻得地上梆硬。黑压压一片甲士森然肃立,呵出的白气在寒风中结成冰雾。点将台檀木椅上,端坐一人,身着绯色绣虎四品武官袍服,足蹬麂皮快靴,手中悠悠然捧着个精致的鎏金手炉,面如冠玉,三绺细髯,嘴角天生带笑,眼角细纹微挑,正是都指挥使杨温,好一副儒雅书生的模样。只是那眼中余光扫视台下军卒时,便如毒蛇潜藏草丛,不动声色地搜寻着猎物。

西门庆被两个盔甲鲜亮的值日官带到队前。他身上一袭崭新的绛色粗布号服浆洗得僵硬磨人,包裹着仍未痊愈的肩伤,被寒风一吹,隐隐作痛。杨温抬起眼皮,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遍,脸上笑意愈发和煦,如同春风吹拂:“久仰!久仰西门壮士大名!本官早有耳闻啊!市井之中,血斗童贯府中那些骄横跋扈的爪牙,身陷囹圄,仍能舍命护持关将军这般的国家柱石!啧啧啧,真真是条响当当、铁铮铮的好汉子!能分到咱左厢营来,屈才了,委实屈才了!杨某不才,只能先予你个百人长之职,管着城西草料库巡防营那一块。手下虽只百十号儿郎,但日后沙场搏杀,建功立业,少不得蔡相爷居中调度,青眼相加!”他话音娓娓动听,说到“蔡相爷”三字时,却刻意放缓拖长,眼中闪过的精光犹如蛇信微吐。

西门庆早已将市井泼皮的精明收敛,面色恭顺如土墙,躬身叉手答道:“卑职粗鄙乡野匹夫,蒙大人垂青,唯有卖死力报效朝廷皇恩。”他眉眼低垂,深深掩去所有的锋芒与不忿,仿佛一头卧在雪泥中的饿虎。心思着有了立足之地,还怕东山不起?王前、白仁兴、应伯爵、谢希大等兄弟们不知在何处,有机会一聚,那就是一团熊熊烈火,烧烬这一切……

这草料库巡防营,乃是京师禁军中最腌臜不堪的所在!营兵十之七八是城中无处容身的破落户、偷鸡摸狗的泼皮无赖被强充其数,专管着给京畿各处马匹粮秣用的烂谷朽秸堆砌的老鼠窝!名为百人长,手底实额不足五成!那营房更是寒酸透顶,据闻是用些漏风的破木板搭在城西水洼地旁,连寻常的贫民居所都不如!蔡京一计毒杀不成,便要将他困死于这冻饿交加的烂泥潭中,生生磨尽这枚眼中钉!

当日午后,两个杨温的亲随便“护送”着西门庆前往营盘。离营尚有半里地,一股混杂着烂草、牲口粪便和污水淤积的腐臭之气便扑面而来。入得营门,果然满目破败萧瑟:数排歪歪斜斜的低矮窝棚半浸在冻住的黑黄泥泞里,北风打着哨子从木板墙的缝隙钻入,呜呜作响。棚里棚外,十来个懒散的老兵油子裹着破棉袄,袖着双手,在背风的墙根底下挤作一堆,围着一块破布赌骰子。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眼角带疤的汉子斜眼瞥见新来的长官,连腰都懒得直起,只抬了抬下巴,惫懒地哼道:“西门……大人是吧?小的们恭候多时了。管库房的锁头钥匙,埋在伙房那土灶灰里焐着呢。咱兄弟们这个月的晌钱么,不多不少,统共欠了仨月喽!营里那米缸底儿么,嘿嘿,也空了仨月喽!大人您是高升来的贵人,神通广大,给弟兄们指条明路?”周围几人跟着发出一阵混杂着嗤笑和咳嗽的怪声,眼底那点漠然轻蔑毫不掩饰,都在等着看这新官如何束手无策。

西门庆面上不见半分愠怒,只径直踱步到那残破的土坯灶台边。灶膛冰凉,积满灶灰。他探手往灰里摸索片刻,果然拎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铜钥匙。他随手掂了掂,目光转向墙角那个倒扣着的空米瓮,瓮底满是陈年污垢。他对那疤脸汉子开口,声音平淡无奇:“疤头兄弟,这伙房里冷得跟冰窖一般,你平日里如何暖手度日?”

疤脸汉子一愣,不知这新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下意识嗤笑一声接话:“还能咋暖?俺们穷酸烂卒,顶多寻把干草搓搓手心!难不成还能烧炭?”

“好法子!”西门庆话音未落,手臂猛地一抡!那只豁了口的破瓦瓮,裹挟着一股刁钻狠辣的劲风,快如疾电,脱手飞出!

“哐啷——轰隆——哗啦啦——!!!”

惊天动地的碎裂垮塌声骤然炸响!那破瓮不偏不倚,正正砸中棚顶一根原本就已松塌朽烂、爬满蛀眼的屋椽子!这根主椽一断,半片被积雪压满的茅草顶棚连同它支撑的半扇破门框,如天崩地裂般轰然倾塌下来!腐朽的木料、湿烂的草屑、冻结的泥土冰碴,劈头盖脸砸落!那几个挤在墙根赌钱的兵痞猝不及防,惊叫着抱头鼠窜,滚得满身泥污冰渣,狼狈不堪!

尘土弥漫中,西门庆脚下生根般立在原地,连衣襟都未沾上半点污迹。他眯起眼,抬头望了望头顶那窟窿外阴沉沉的青天,随手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却字字清晰传入每一个耳中:“众兄弟听着,明日起,修缮营房!本官限你们五日之内,顶上不缺一片瓦,墙上不漏一丝风!少一片瓦,”他目光冷冷扫过众人,“至于缺的饷钱、空的米缸,”他目光陡然锁定那脸色煞白的疤脸,“自有我亲自去寻杨指挥使讨要。不过嘛…”

他话锋陡然一转,脸上突然浮起几分做阳谷西门大官人时泼皮无赖般的促狭笑意,阴冷又刁钻,目光如实质般钉在疤脸汉子腰间露出的半截劣质酒葫芦上:“…若再有人敢拿耗子粪掺进米袋,或是拿沙土磨麦充数……”他慢悠悠踱近一步,凑到疤脸耳边,压低的声音带着寒意,却带着一丝笑意,“就别怪老子把草料场那几个酿粗酒的大甑当夜壶使唤!看谁先耗过青黄不接的日子?嗯?”

那疤脸汉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脑门,脖颈僵硬得咔咔作响!脸上那股子鄙夷怠惰瞬间被冻僵击碎!原以为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白面官,谁承想竟是条含着剧毒的竹叶青!是只沾了毛就扎得满手血的滚刀刺猬!那股子刁钻市井的泼气混着狠绝手段陡然爆发,让一干老兵油子噤若寒蝉。

此时正午,宣德门西侧,谏院大堂。

此地空阔高深,雕梁画栋却挡不住浸入骨髓的寒气,连堂前那点着的上等檀香的烟雾,都仿佛凝滞不动。那股子冷意并非来自户外风雪,而是似从汉白玉的阶缝里,从那厚重的紫檀木桌案下,丝丝缕缕渗出,盘旋不去。案头堆满了如山般亟待点检、誉录的卷宗文书,一杯清茶早已冰透。新晋的左谏议大夫、参议中书省事李之应,端坐于案后,悬针般的眉心纹深刻如刀凿斧刻。他面前案上摊开的,并非公文,却是一幅墨迹未干的《汴河寒林垂钓图》。画中衰柳低垂,寒鸦点点,一叶孤舟泊于萧索江岸,蓑衣斗笠的渔翁独坐船头,竿梢微垂,钓线没入寒波深处。一支紫毫笔悬于他指间,笔尖一点饱含了浓墨的墨滴悬在那枯槁的柳枝旁,迟迟未曾落下。

“呵呵呵……谏议大人真是好雅兴!”一声清朗带笑的赞叹自门廊处响起。新任权知开封府事,吏部侍郎王黼,身着簇新的紫袍官服,腰悬耀眼的玉鱼符袋,满面红光,踩着轻快的步伐跨入堂内,身后还跟着一个捧着物事的小黄门。“李大人高升,案牍劳形,竟还有此等闲情逸致!下官仰慕得紧呐!适才相府新得了两尾从青州冰窟窿里抢运来的‘活鲤跃冰刀’,相爷惦念李大人在‘开封府之变’案中殚精竭虑、力挽狂澜之功,特命下官拣选一尾鲜活的送来,给大人添个清供案头的雅趣儿!”小黄门应声上前,恭恭敬敬将怀中一只透青晶莹的越窑弦纹青瓷大鱼盆捧上案头。盆中清水映着天光,一尾尺余长的金鳞红尾鲤鱼正奋力挣扎,劈啪摆尾,带起的水花溅落在冰冷的石案上。

李之应缓缓搁下紫毫笔,抬眼望向王黼那张堪称春风化雨、无懈可击的笑脸,目光在那张脸上稍作停留,随即沉沉落向盆中那条徒然挣扎的金鲤。他面上看不出半分喜恶,声音平静如水:“代府尊大人(因王黼只是权知,故称代府尊)费心了。寒潭冰鲤,于冰窟之中九死一生得以保全,若能归故渊流水,倒也逍遥自在。如今陡然得入这青瓷宝盆,盛以琼浆玉液,看似一步登天,成了案头清供,幸事也?亦或……”他话语微顿,似在问鱼,更似问己,“离了故渊流水,纵有金堂玉宇、玉液琼浆,又能挣扎扑腾到几时呢?终归是困死方休。”

王黼脸上笑容丝毫未减,眼神却凝实了几分。他上前一步,用戴了玉韘(shè,扳指)的手指轻轻将那青瓷盆又往李之应案边推近了些许,仿佛要让他更真切地看清盆中之鱼。“李大人此言,差矣,差矣!”他语调和缓,却字字珠玑,“自古祸福相依,焉能一语定论?此鱼能游入这天家玉堂,为清流雅士所赏,便是它天大的造化!跳出来……”他轻轻摇头,叹息中带着警示,“才是自寻死路,曝尸荒野了。蔡相爷常言道:‘时务如严冬之冰,察其纹理,顺之者存,逆之者……碎裂。’其中玄机,李大人参理中书机要,岂会不明?”他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唯有李之应能闻,“西门庆那百人长之职,做得可还顺手?听说此人市井泼皮出身,下贱惯了,不知天高地厚。放在那草料营里多磨磨性子,倒也是好的去处。下官还听闻……前日草料营里那本就破败的棚舍,竟又塌了半间?啧啧,年轻人嘛,血气未定,冲动也是有的。只求老大人念在他那点护忠之情,劝他安分些守规矩。省得一时意气,惹下泼天大祸……到那时,牵连可就深了,悔之晚矣!”

李之应依旧凝视着盆中金鲤徒劳张合的鱼口,那一点悬而未落的浓墨终于顺着笔尖无声地、沉重地滴落下来,不偏不倚,正正砸在画中那枯槁的柳树主干旁——那不是垂钓的丝线落点,也非寒鸦的栖身之处——一团浓重粘稠的墨迹在宣纸上迅速化开,将那处描绘得混沌不清。他的声音无喜无悲:

“王大人多虑了。本官如今供职谏院,参议中书,不过是为朝廷做一个‘清供花瓶’中的冷眼闲人。西门庆何处任职、如何履职,自有他的上司杨指挥使管辖裁断,与老夫这案头……垂钓之人,又有何干?”他那骨节分明的手指,忽然抬起,虚虚指向画中那船头独自垂钓的蓑衣渔翁,“此人……求的莫非真是一条鱼么?”

王黼脸上的春风笑意,终于如同被冰水浇过,死死冻在了唇边。那一瞬间,这满室华堂的冰冷,仿佛都凝结在了两人之间的方寸之地。

春祭日近,汴京城的风雪一日冷似一日,扑在脸上如同冰刀刮过。西门庆在草料营强压之下,带着一干散兵游勇总算用黄泥巴草草糊了几处能钻进野狗的大窟窿,虽然挡不住所有寒气,但比先前那四处漏风的惨状略强了些。他每日寅时初刻便起身,如同钢鞭抽打一般,硬逼着那帮老油子兵痞整队,沿城西护龙河(护城河)跑操五里,回来再打熬拳脚手艺。疤脸汉子初时怨气冲天,偷奸耍滑,被西门庆寻个不是,一记刁钻阴狠的窝心脚踹得如同滚地葫芦,直直飞跌进河边一个冻得半实不实的冰窟窿里!冰水刺骨,冻得他杀猪般惨嚎,却也只得咬牙切齿地爬起来,吐着冰碴子跟上队伍。渐渐地,这百十号人竟也被他操练出一股子微弱但尚存的气息,每天清晨的浓霜寒烟里,好歹能拉出一条半死不活的队伍来。

这日正午,西门庆亲自压阵,带着几个还勉强能使唤的手下,总算从城东一家囤积居奇的米铺里,连威胁带利诱,硬生生“催讨”回半车陈年米谷,怀里还揣着从那米铺东家手里生生刮出来的几块薄薄银锞子。

甫入草料营那豁口的栅门,就听见里面一阵骚乱!疤脸汉子脸色惨白如纸,一路跌撞着冲过来,声音都变了调:“大…大人!祸事了!出人命了!刘…刘老七他……方才在城南脂胭巷口叫人抬回来了!出…出气多进气少,眼看…眼看就不行了!”

西门庆心头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缠绕而上!这刘老七,是营里唯一还有点记账算盘本事的瘦老兵,为人胆小却谨慎。前日西门庆正是暗中吩咐他,避开旁人眼目,悄悄去翻检库房角落里堆成山的历年旧账,特别是“折耗”、“火耗”、“鼠雀耗”那一栏栏莫名短少的巨额粮秣草料数目!

西门庆顾不得其他,身形疾掠,抢步冲入那间最破旧的营房。矮榻上铺着一张破席,刘老七瘦小的身躯蜷缩在上面,气若游丝。胸前那一大片深褐发黑的污血浸透了原本就看不出颜色的破袄子!喉咙里咯咯作响,如同破风箱,瘦骨嶙峋的手指僵直,痉挛般地抓向冰冷潮湿的地面。

“老七!挺住!谁?是谁下的手?”西门庆单膝跪地,急急抓住他那枯柴般的手。

刘老七浑浊的眼睛因这声呼唤猛地瞪圆,仿佛回光返照,迸射出惊恐与怨毒交织的光芒!他那沾满血沫的手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力气,死死揪住西门庆的前襟衣领,嘴唇翕动,发出如同毒蛇吐信般含混嘶嘶的气音:“…他…他们…俺…俺刚查旧账…就…就来了…火…烧光…全…烧光…” 话语未竟,喉咙里猛地又涌上一大股腥臭无比、近乎墨色的黑血!这口血涌出,他那仅余的一丝生气也被彻底带走,头猛地一歪,揪着西门庆衣领的手无力地滑落,气绝身亡!

“老七!”西门庆低吼一声,掰开老七的拳头,眼瞳骤缩!账本!这分明是杀人灭口!草料库历年那些动辄成千上万斤的“亏空”,必有惊天猫腻!

“疤头!撕开他袄子!看伤在何处?!”西门庆厉声喝道。

疤脸汉子哆嗦着上前,用刀刃挑开刘老七胸前那件被黑血凝固的破袄前襟。豁开的布片下,左胸心脏上方,赫然一个触目惊心的掌印!皮肤呈深凹状的青紫色,指痕扭曲盘旋,仿佛五条毒虫绞缠,边缘隐隐透出一股说不出的阴毒黑气!疤脸只看了一眼,便吓得连退两步,撞在土墙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五…五毒蚀骨掌?!老天爷!是过江蜢!是黑道上‘过江蜢’的招牌索命掌法!错不了!那…那杀胚是‘白影子’手下最毒、最下得去死手的头号杀手!”

西门庆眼中,愤怒的火焰瞬间被淬成了极寒的钢锥!“白影子”?他咀嚼着这陌生的名号,但此刻更关键的是线索!他猛地扭头,目光如刀剜向疤脸:“疤头!近半年,库房里那些按规矩‘折耗’掉、报了簿子的陈草烂谷,都送往何处?走的谁家签押单?!”

疤脸已是面无人色,哆嗦着嘴唇道:“…单子…单子全是杨指挥使画押盖印签发的…走的是官面文书…可…可这接收的铺面…都是城南‘宝盛堂’!大…大人…那…那宝盛堂挂个药材行的名儿…暗地里…却是蔡府…蔡府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表亲…用来洗钱的私家门脸啊!”

“宝盛堂!”西门庆一字一顿,牙齿间迸出的寒意刺骨。杀人焚账!黑手锁链!这条链子上系着的名字,呼之欲出!恰在此时,营外传来一阵极不寻常、如同索命催魂般的急骤马蹄声,打破了营内死寂!

蹄声如雷,轰隆而至,竟直接破开营门闯了进来!一名身着殿前司虞候军服、脸色肃杀的马弁,裹挟着一身风雪寒气猛冲进来,对眼前混乱视若无睹,展开手中一道文书,声音拔得极高极亮,如同宣读判词:

“开封府代府尊王大人有令!大祭吉日将至,各衙供奉、禁军守卫调度刻不容缓!着草料库巡防营百人长西门庆听命:即!刻!押运新草三万斤、上好冰炭(初春取暖用炭)两千担!限未时三刻(下午两点前)运入大相国寺仓场交割待检!此系祭祀用度,关系社稷黎民!误了吉时吉辰,提头来复命!不得有误——!”

寒风卷着这冰冷的命令,灌满了这间满是死亡与破败气息的营房。

这分明是一石二鸟、借刀杀人的死局!那三万斤新草与两千担冰炭,仓促之间去何处调齐?若是寻常克扣折损倒也罢了,可偏偏是祭祀之用!到时仓场之内,只需暗中埋藏一根线香引火之物,待他押运的“劣质”草料“自燃”起来,惊扰大祭,便是一桩万死难赎、谋逆犯上之罪!莫说他西门庆项上人头,便是连带草料营上下百十条性命,以及其背后可能牵扯的关、李二人,都将被这冲天大火烧成飞灰,再也翻不出半丝波澜!

西门庆立于刘老七尸首旁,听着这催命符般的军令,眼神扫过那片污血与那致命的掌印,又望向宣令马弁脸上那冰冷漠然的神色。他脸上的市井油滑与痞气消散无踪,只余下一片深邃的黑暗与冰寒。他缓缓拾起滚落在泥地上的那把锈蚀铜钥,擦去上面的灰泥草屑,攥入手心,尖锐的铜齿嵌入皮肉也不觉痛。

武侯桥畔大相国寺的仓场!那里…便是索命鬼门为他开启之地么?

正是:

账册才焚索命至,仓促征调祸更深。

寒窟虎啸惊蛇走,冰鲤龙门未可寻!

欲知西门庆如何完成任务?又如何聚齐四散的兄弟们?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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