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过黄土塬,扬起漫天尘沙,枯黄的蒿草在沟壑间瑟瑟发抖。通往山西祁县的蜿蜒官道上,行人稀疏,偶有骡马商队经过,也都驮着沉重的货箱,伙计们裹紧皮袄,埋头赶路,神色间带着商旅特有的谨慎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惶然。
虚尘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衣,头戴斗笠,风尘仆仆。斗笠压低,遮住了他过于年轻锐利的眉眼,只露出紧抿的唇线和线条清晰的下颌轮廓。降龙木刀用粗布包裹,斜背身后,分量沉甸甸地压在肩头,也压在他心头。那枚冰凉的“拾玖”令牌,如同烙铁般藏在他贴身的内袋中,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前路的凶险与诡异。
晋地祁县,商脉汇聚之所,亦是清廷掌控山西、沟通塞外的重要枢纽。范氏“汇通”当铺,朱漆大门,金字招牌,气派堂皇。门前两尊石狮张牙舞爪,透着一股铜臭混合着权势的铁锈味。这里,便是虚尘此行的目标之一。
虚尘并未直接走向那扇气派的大门。他如同一个真正游方化缘的行脚僧,捧着粗陶钵盂,混在几个衣衫褴褛的流民中,在当铺斜对面一个不起眼的馄饨摊前驻足。摊主是个佝偻的老汉,眼角刻满风霜,馄饨锅里冒着稀薄的热气。
“老人家,向您打听个事。”虚尘的声音平和,带着一丝旅途的沙哑,将几枚铜钱放入老汉油腻的木匣子里,“前些时日,可有位姓张的晋中书生来过此地?他腿脚不便。”
老汉浑浊的眼睛抬了抬,瞥了一眼对面当铺高大的门脸,又飞快地垂下,压低了声音:“后生…你说那位拖着伤腿、抱着几卷破画的张相公?唉…来过,两天前,晌午时候。抱着东西进去的…后来…后来就没见出来…”
老汉的声音透着几分麻木的怜悯,更多的却是畏惧。虚尘的心微微一沉。书生张晋,船上那个断腿书生,临别前曾对他深深一揖,言及自家在晋中薄有田产,若大师日后路过祁县,可凭信物至范氏当铺寻他兄长张泰设法相助。如今看来,这书生归家之路,恐怕已断绝于此!
“多谢。”虚尘不动声色,目光扫过当铺大门。恰在此时,一辆青呢小轿在几个精壮家丁簇拥下停在当铺门前。轿帘掀开,一个身材矮胖、身着酱紫色绸面皮袄的中年人走了下来。他面团团一张脸,未语先带三分笑,细长的眼睛眯缝着,如同两弯月牙。此人正是范氏当铺大掌柜,祁县城里人称“笑面狐”的孙茂才。
孙茂才下轿,并未立刻进铺,细长的眼睛习惯性地扫过街头,不经意间掠过馄饨摊前那几个形容狼狈的流民和一身破旧僧衣的虚尘。他的目光在虚尘身上略微一顿——那僧衣虽旧,浆洗得却极为干净,身形挺拔异常,斗笠下的轮廓带着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沉凝气质。随即,他那习惯性的笑容加深了几分,仿佛只是看到一只不起眼的蝼蚁,摇着头,在伙计们恭敬的簇拥下踱步入内。
虚尘收回目光,端起粗瓷碗,慢慢啜饮着寡淡的馄饨汤。方才那一瞥,孙茂才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精光与审视,未能逃过他的感知。此人,绝非表面那般和善无害。
正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喧哗和拉扯声从当铺旁边的小巷传来。虚尘抬眼望去,只见两个当铺伙计打扮的壮汉,正粗暴地拖拽着一个面色蜡黄的妇人。妇人怀中死死抱着一个粗布包袱,哭喊着挣扎:“求求你们!再宽限两天!我男人就快回来了!这镯子…这镯子是我娘的嫁妆啊!不能当!求求你们!” “滚开!死穷鬼!宽限多少天了?利钱都滚成山了!没钱就拿东西抵命!”一个三角眼的伙计恶狠狠地掰着妇人的手腕,力气大得几乎要折断她的骨头。另一个伙计则伸手去抢那包袱。
周围几个行人远远避开,生怕惹祸上身。
虚尘眉头微蹙。他认得这妇人,正是船上那个抱着婴儿的年轻母亲!她口中的男人,恐怕早已凶多吉少。那包袱里,是她仅存的念想。
眼见三角眼伙计的巴掌就要掴到妇人脸上,一粒不起眼的小石子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精准地打在他手腕的神门穴上! “哎哟!”三角眼只觉得手腕一麻,整条胳膊瞬间酸软无力,抬起的巴掌僵在半空。
“谁?!”另一个伙计惊疑不定,四下张望。
虚尘已悄然起身,如同无声的落叶,飘至巷口。他斗笠压得更低,声音平静如水:“佛门清净地,施主何必行此恶举?这位女施主所欠银钱几何?贫僧代她偿还便是。”
两个伙计一愣,打量着眼前这个衣着破旧的年轻和尚,三角眼揉着手腕,嗤笑道:“哟呵?哪儿来的野和尚充大头?代她还?连本带利,纹银十五两!你有吗?”他故意报出一个远超寻常的高价。
虚尘沉默地从怀中取出一个略显陈旧的锦囊——那是下山时觉明大师所赠,言乃当年河西驼帮沙震天感念护送之恩所留。锦囊内,不多不少,正好十五两官银。他看也未看,将锦囊抛给三角眼:“放人,取当票契。”
银子入手沉甸甸,三角眼和同伴都愣住了,眼中闪过一丝贪婪。那妇人更是呆住,难以置信地望着虚尘的背影,泪水涟涟而下。
三角眼眼珠一转,掂量着银子,皮笑肉不笑:“银子我们要了,契嘛…嘿嘿,得问过大掌柜才行!谁知道你这银子干不干净?谁知道这婆娘是不是跟你一伙骗我们当铺?”竟是存了吞没银子、不认账的心思!
虚尘眼中寒芒一闪,尚未开口。 “吵什么?!”一个略显尖利的声音响起。当铺侧门打开,孙茂才踱步出来,脸上依旧是那副和煦的笑容,细长的眼睛扫过巷中几人,最后落在虚尘身上,目光停留在他身后那长条布包片刻,笑容更深了几分:“手下人不懂事,惊扰了师父清修,实在该死。”他对着虚尘微微颔首,语气温和,转头却对那两个伙计厉声道:“不长眼的东西!还不快把契票给这位师父!滚回去做事!”
三角眼伙计一哆嗦,不敢多言,慌忙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当票塞给妇人,拉着同伴仓皇退入铺内。
妇人接过当票,如同抓着救命稻草,对着虚尘和孙茂才连连磕头:“多谢大师!多谢大掌柜!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孙茂才笑眯眯地虚扶了一下:“举手之劳,娘子不必如此。范记开门做生意,讲究的是诚信为本,童叟无欺。”他转向虚尘,笑容可掬,“这位师父面生得很,不知在哪座宝刹修行?路见不平,慈悲为怀,真乃佛门高僧风范。孙某最是敬重出家人,不知可否请师父移步后堂,饮杯清茶,也让孙某稍尽地主之谊?”
虚尘看着孙茂才那双仿佛永远在笑、却深不见底的眼睛,心中警惕更甚。此人前倨后恭,必有图谋。方才伙计刁难妇人,他就在侧门之内,岂会不知?此刻出面施恩,言辞恳切,分明是冲着自己而来。
“贫僧虚尘,自嵩山少林来。”虚尘合十还礼,声音平淡,“掌柜好意心领。贫僧此来,实为寻访一位故人之后,姓张,名晋,晋中人士,前日似曾来贵铺求助。”
“张晋?”孙茂才脸上笑容不变,细长的眼睛却极其细微地眯了一下,似在飞速思索,“哦!那位拖着伤腿、自称晋中张氏子弟的书生?唉…”他忽然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惋惜,“确有此人来过。只是…他典当之物,颇为贵重,又是急用,孙某念他斯文一脉,一时心软,便破了规矩,预支了一笔银子与他。他拿了银子便匆匆离去,说是要去寻一位医术高明的亲戚治腿…至于去向何处,却未曾言明。师父寻他,可是有何急事?”
谎话! 虚尘心中冷笑。张晋断腿,行动艰难,又身负重托,岂会拿了银子就匆忙离开祁县?更别提老汉亲眼见他进了当铺未曾出来!这孙茂才,分明是在敷衍搪塞!
“原来如此。”虚尘不动声色,“既如此,贫僧便不再叨扰。告辞。”他转身欲走。此地诡异,不宜久留。
“师父留步!”孙茂才笑容更深,一步上前,状似亲热地想去挽虚尘的胳膊,“相见即是有缘!师父远道而来,又行此善举,若连杯薄茶都不肯饮,传出去岂不显得孙某太过怠慢?祁县虽小,孙某在后院倒也藏了几饼上好的普洱,正好请师父品鉴一番,也算结个善缘。”
他这一挽,看似随意,五指微张,指尖隐隐透着一股阴柔绵长的劲力,如同无形的蛛丝,悄无声息地缠向虚尘腕脉!竟是极高明的擒拿手法,隐含试探之意!
虚尘心头警兆陡生!此人果然身负武功!他身形看似未动,手腕却如灵蛇般微微一缩一抖,一股柔韧如藤的易筋经内力自腕部涌出,不着痕迹地将孙茂才那阴柔的缠丝劲力悄然卸开!
少林沾衣十八跌·移花接木!
孙茂才只觉指尖一滑,那股锁定对方腕脉的内劲如同泥牛入海,竟被对方以不可思议的柔劲化去!他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细微的僵硬,看向虚尘的眼神深处,忌惮与探究之色更浓。
“掌柜盛情,贫僧心领。”虚尘面色如常,后退半步,拉开距离,“只是寻人心切,不便久留。他日有缘,再行叨扰。”说罢,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去,灰色僧衣在萧瑟秋风中飘动,很快消失在街角。
孙茂才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缓缓敛去,细长的眼睛彻底眯成一条缝,寒光闪烁。他盯着虚尘消失的方向,喃喃自语:“少林虚字辈…如此年轻…好精纯的内力,好高明的卸力法门…那把刀…那包裹里的东西…”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诡异的弧度,“看来…小庙里,还真来了尊大菩萨呢…有意思。”
他转身回到当铺,穿过前堂喧嚣的人群,径直走入后院一处隐秘的书房。书房内檀香袅袅,布置雅致,墙上挂着一幅泼墨山水,意境苍茫。孙茂才走到山水画前,手指在画中悬崖某处看似随意的凸起山石上轻轻一按。
嘎吱… 轻微的机括声响起,墙壁无声地向一侧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幽深通道。一股混合着陈旧纸张、药草和淡淡血腥味的阴冷气息从通道内涌出。
孙茂才脸上再无半分笑意,眼神变得如同暗夜中的毒蛇,冰冷而专注。他闪身进入密道,墙壁在他身后无声合拢。
密道向下延伸,两旁点着昏黄油灯,光线昏暗。尽头是一间宽敞的地下密室。密室中央,赫然是一个巨大的铁笼!笼内蜷缩着一个身影,正是书生张晋!他蓬头垢面,断腿处包扎的布条渗着暗红血污,脸色惨白如纸,眼神涣散,显然饱受折磨。
铁笼对面,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桌后,端坐着一个全身笼罩在宽大黑袍中的身影。黑袍人脸覆青铜面具,只露出两只幽深如同古井的眼睛,毫无人类情感。他手中正把玩着一枚令牌——正面黑龙盘绕,墨玉为睛,背面正是那个刺眼的拾玖印记!与虚尘和索伦图手中的令牌,一模一样!
“主上,”孙茂才躬身行礼,声音带着十二分的恭敬与畏惧,“属下无能,未能留住那少林僧人。” 黑袍人面具后的目光转向孙茂才,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得孙茂才脊背生寒。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拾玖令牌轻轻放在桌上。
孙茂才额头渗出冷汗,急忙道:“那和尚法号虚尘,自称来自嵩山少林。武功深不可测,属下以‘缠丝手’试探,竟被其轻易化解!他背后所负之物,长约四尺,以粗布包裹,形状似刀,气息隐晦沉重,绝非凡品!他此来是为寻这张晋…属下已按主上吩咐,言称张晋典当后离去…”
黑袍人依旧沉默,青铜面具毫无表情。他伸出枯瘦如同鹰爪的手指,在桌面上缓缓划了一个扭曲的符号——赫然正是“拾玖”烙印的变体!
孙茂才立刻会意,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主上放心!属下已派人缀上那秃驴!此人武功虽高,但入了祁县,便是入了网中的雀儿!他既关心这张晋,还有船上那些贱民的死活…不怕他不露破绽!属下必将其擒获,连同他那柄刀,一并献与主上!”
黑袍人缓缓点头,面具后的幽深目光扫过铁笼中昏迷的张晋,如同在看一件死物。他无声地挥了挥手。
孙茂才如蒙大赦,躬身退下:“属下告退!”他退出密室,厚重的石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内外。
密室内,只剩下铁笼中昏迷的书生,和那静坐如同雕像、散发着阴冷死寂气息的黑袍人。青铜面具在油灯下闪烁着幽暗的光泽,如同地狱恶鬼,无声无息。
祁县城外,废弃的河神庙。 残垣断壁,蛛网密布。腐朽的神龛上,河神泥塑早已坍塌半边,露出里面的稻草泥胎。王铁柱带着幸存的二三十个青壮汉子,将虚尘救下的妇孺老弱暂时安置在此处。庙内生起几堆篝火,驱散着深秋的寒意和庙宇的阴森。
虚尘盘膝坐在一个破旧的蒲团上,闭目调息。降龙木刀横放膝头,刀鞘温润的气息似乎能宁定心神。他脑海中回放着今日种种:范氏当铺的森冷、孙茂才那笑里藏刀的试探、妇人绝望的哭喊、张晋下落不明…以及那无处不在、如同梦魇般的“拾玖”阴影!
“大师,”王铁柱包扎好身上的伤口,走到虚尘身边坐下,压低声音,脸上带着忧虑,“兄弟们去打探了,城里风声很紧!清狗在抓人,范家当铺的护院也多了不少,像是在找什么…咱们这么多人聚在这儿,不是长久之计。”
虚尘睁开眼,目光沉静:“此地不宜久留。可有稳妥去处?” 王铁柱眼中闪过一丝光芒:“有!三十里外黑风峪!峪里有条秘密小路,过了峪口就是吕梁山深处!那里山高林密,沟壑纵横,还有几支被打散的义军兄弟在活动!清狗的大队人马进不去!只要进了山,就好办了!”
“黑风峪…”虚尘默默记下这个名字。
“只是…”王铁柱脸上露出难色,“那范家当铺的孙茂才,外号“笑面狐’,是是条真正的毒蛇!他手下不光有打手护院,还养着一帮专门干脏活的亡命徒!这姓孙的跟官府还有山里的几股马匪都有勾结,耳目极多!兄弟们怕….怕他已经盯上咱们这里了!”
仿佛为了印证王铁柱的话,庙外荒草丛中突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枯枝被踩断的声响!
声音细微,但在虚尘这等高手耳中,却如同惊雷!他眼中寒芒爆射!膝头降龙木刀骤然嗡鸣!“小心!”他低喝一声,身形已如鬼魅般飘起,扑向庙门!
几乎在他动作的同时!噗噗噗!数道乌黑的寒芒,带着刺鼻的腥风,如同毒蛇獠牙,穿透破烂的窗棂和墙壁缝隙,朝着庙内人群最为密集的篝火堆激射而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