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肉架上升起的青烟,在潮湿的晨雾中显得格外单薄,几乎刚离开火堆就被沉重的空气压得四散。野猪后腿肉条悬挂在简陋的Y形树枝搭成的架子上,下方是闷烧的、特意挑选的湿绿枝叶,浓烟缓慢地舔舐着深红色的肉条。陈沐阳守了一夜的火,不断添加湿柴,控制着不让明火蹿起烧焦了肉,又要保证足够的烟气渗透。肉条表面已熏染上一层深沉的棕褐色,边缘开始微微卷缩,散发出一种混合着焦香、木烟与原始肉腥的复杂气味。
这气味,在死寂的丛林清晨,如同一声嘹亮的号角。
陈景行靠在大石上,脸色比昨日更加灰败。他紧闭着眼,眉头痛苦地拧成一个疙瘩,汗水浸湿了鬓角。那条伤腿被重新敷上了捣碎的银绒草糊,但草药清苦的气味下,却隐隐透出一丝难以掩盖的、如同沼泽深处烂泥的**腐臭**。
“爹?”陈沐阳的心猛地一沉,快步过去,小心掀开盖在伤腿上的棕榈叶。
伤口暴露在晨光下,景象触目惊心。原本只是红肿的边缘,此刻已经蔓延开来,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紫黑色泽,肿胀得发亮,几乎要撑破表皮。伤口中心敷着的银绒草药糊,被一种浑浊的、带着血丝的黄绿色脓液浸透,正沿着小腿缓慢地向下流淌。那股腐败的恶臭,正是从这脓液中散发出来。
坏疽!伤口在恶化!
陈景行艰难地睁开眼,嘴唇干裂,声音嘶哑:“…痒得钻心…又疼…里面…像有火在烧…”
陈沐阳强迫自己冷静。他迅速打来清水,用干净的棕榈叶纤维沾湿,小心翼翼地擦去伤口周围渗出的脓液。每一次触碰,陈景行都疼得浑身一颤,牙关紧咬。清理掉表面的脓液,伤口深处的腐坏更加清晰,皮肉的颜色发暗,边缘甚至有些发白软烂的迹象。
“银绒草…压不住了…”陈景行喘着粗气,眼神里透出绝望,“得…得想法子…把烂肉…剜掉…”
剜肉疗伤!陈沐阳握着湿叶的手猛地一紧。在没有任何麻醉和抗生素的环境下,这无异于酷刑!而且,剜多深?剜多少?能否止住血?后续感染怎么办?每一个念头都带着冰冷的恐惧。
“爹,再等等!我出去找!一定有别的草药!”陈沐阳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父亲忍受剜肉之痛,那太渺茫了!他必须找到更强的消炎、生肌的草药!
他猛地站起身,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弓箭、獠牙矛、毒箭袋——装备迅速上身。他看了一眼吊在树上的熏肉,又看了一眼痛苦的父亲,目光最后落在那堆还没来得及处理的内脏上。
时间!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处理内脏需要大量的水和时间,而父亲的腿伤等不起!
他迅速做出决断。猪心猪肝相对干净,他用大片的棕榈叶仔细包裹好,吊在熏肉架旁边,借助烟气稍微熏制防腐。那个硕大的、充满消化液和半腐食糜的野猪胃袋,以及一大团缠绕的肠子,则成了烫手山芋。这些东西气味浓烈刺鼻,极易腐败,处理极其麻烦。
“爹,这些下水…不能留了!”陈沐阳语气急促,“味道太冲,会引来东西!我拖远点扔掉!”
陈景行无力地点点头,目光里全是痛苦和催促。
陈沐阳抓起那沉重、滑腻、散发着浓烈腥臊恶臭的猪胃和肠子,用一根粗藤蔓草草捆住,拖着就冲出了营地。他沿着溪流下游方向,尽可能远离盐肤木空地和营地,朝着昨天发现腐尸的那个湿地相反方向狂奔。浓烈的气味在他身后拖曳出一道无形的轨迹。
他跑了足有近一里地,找到一处远离水源、植被相对稀疏的低洼石坑。坑底积着些浑浊的雨水。他将那团令人作呕的下水狠狠甩进石坑最深处,又搬来几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上面,试图掩盖气味延缓腐败。做完这一切,他不敢有丝毫停留,甚至来不及擦一把溅到脸上的污物,立刻转身,朝着上游、朝着他认为可能有更多草药资源的方向狂奔而去。
这一次的探索,目标明确而急迫。他不再关注可能的猎物踪迹,目光如同探针,疯狂地扫视着每一寸土地、每一株植物的形态。塔卡娜零碎的知识在脑海中翻腾:哪种叶子能消肿?哪种根茎能拔毒?哪种花能生肌?他辨认着记忆中模糊的形态特征——心形叶?锯齿缘?羽状复叶?块根?藤蔓?
他闯入一片湿润的蕨类森林,巨大的蕨叶如同绿色的华盖。在蕨丛根部潮湿的阴影里,他发现了一种匍匐生长的矮小植物,叶子呈卵形,边缘有圆钝的锯齿,叶背带着细细的绒毛。他记得塔卡娜似乎提过类似植物对伤口收敛有效。他迅速采下一大把,塞进腰间的藤兜。
在一棵倒下的朽木背阴面,厚厚的苔藓中,他找到几株开着极小的、伞状白花的纤细植物。塔卡娜好像说过这种小花捣碎敷伤口能清凉止痛?他连根带花小心挖出。
他攀上一片向阳的碎石坡地,岩石缝隙里生长着低矮多肉的植物,叶片肥厚,边缘带着红晕。这种多肉植物似乎有消炎的作用?他又采了一些。
他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工蚁,在巨大的绿色迷宫中疯狂穿梭、采集。藤兜渐渐鼓胀起来,混杂着各种植物的青涩、苦涩、甚至辛辣的气味。然而,没有一种让他有十足的把握。父亲的伤口是深度感染、是坏疽!这些零碎的、效力不明的草药,真的能对抗那正在吞噬血肉的腐败吗?焦虑如同藤蔓,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疲惫感如潮水般涌上,汗水蛰得眼睛生疼。他停在一处溪流拐弯形成的浅潭边,掬起冰冷的溪水狠狠泼在脸上,试图浇灭心头的焦灼。就在他直起身,甩掉脸上的水珠时,目光无意间扫过对岸湿润的泥滩。
几个清晰的印记,如同冰冷的烙印,瞬间攫住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那绝不是他和父亲留下的足迹!
印记很大,比他自己的赤脚印要大上一圈还多。形状奇特——前端是几个清晰的、深陷入泥里的圆形凹坑,排列成半弧形,显然是巨大的趾垫留下的痕迹;趾垫后方,则是一个宽大、略呈三角形的掌印轮廓。更让陈沐阳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是,在其中一个最清晰的掌印边缘,紧挨着那巨大的趾垫印痕,赫然拖曳着几道深深的、如同利刃划开淤泥的爪痕!每一道都足有他手指那么长!
这不是熊掌!熊的爪印通常更靠近趾尖,且不会如此尖锐清晰!这也不是大型猫科动物!猫科动物的爪印通常收拢,不会在行走时留下如此明显的拖曳爪痕!
一个体型庞大、爪牙锋利的未知掠食者!而且,爪印的方向,正对着他刚刚丢弃野猪下水的下游方向!
陈沐阳的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呼吸变得粗重。他强迫自己冷静,小心翼翼地涉过浅滩,蹲在那些爪印旁仔细勘察。
爪印还很新鲜!边缘清晰,没有雨水冲刷的痕迹,淤泥的翻卷处还带着湿润的光泽。距离他丢弃下水的时间,恐怕不会超过一两个小时!这家伙是被野猪内脏那浓烈到极致的血腥腐臭吸引来的!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在几处爪印旁边的湿润草丛上,他发现了数根粗硬的、棕黑色夹杂灰白的**鬃毛**!那颜色和质感,和他昨天猎杀的那头野猪身上的鬃毛,几乎一模一样!是那头野猪身上的毛,被这个掠食者在撕咬或拖动猎物残骸时蹭落下来的!
这家伙不仅被血腥味引来,而且已经找到了他丢弃的野猪内脏!
陈沐阳猛地站起身,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高大的林木、茂密的藤蔓、嶙峋的怪石,每一处阴影都仿佛潜藏着那冰冷的视线。丛林似乎瞬间变得更加寂静,连鸟鸣声都消失了,只剩下溪水单调的流淌和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他迅速判断方位。爪印指向的下游,正是他丢弃内脏的石坑方向。而石坑……离他们存放熏肉和伤员的营地,直线距离并不算太远!虽然隔着溪流和茂密植被,但对于一个能追踪到如此隐蔽丢弃点的掠食者来说,营地篝火的烟气和熏肉的浓烈气味,是否会成为下一个目标?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出来得太久了!父亲独自留在营地,还带着伤!熏肉还在架子上!
他再也顾不上继续寻找草药,将藤兜往背上一甩,紧握獠牙矛和反曲弓,转身朝着营地的方向,沿着溪流发足狂奔!每一步都踩在湿滑的石头上,溅起冰冷的水花。他不再刻意隐藏行踪,速度压倒了一切!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回去!立刻回去!
当他气喘吁吁、浑身湿透地冲回营地附近时,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篝火还在燃烧,陈景行依旧靠在大石上,熏肉架上的青烟还在袅袅升起。营地看起来和他离开时并无二致。
“爹!”他冲到父亲身边,声音带着奔跑后的嘶哑。
陈景行睁开眼,看到儿子狼狈的样子和脸上未消的惊悸,虚弱地问:“…怎么了?找到药没?”
陈沐阳喘着粗气,快速将采集的各种草药堆在地上,来不及解释药效,急促地说道:“药采了些,不知道哪种管用,都试试!但这不是最要紧的!”他蹲下身,压低声音,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营地四周的密林,“我丢下水的地方…被东西找到了!很大的东西!留下这么深的爪印!”他用手比划着大小,强调着那尖锐的爪痕,“它撕扯了野猪的下水,毛都掉在溪边…它被血腥味引来了!离我们…可能不远了!”
陈景行浑浊的双眼骤然睁大,一股寒意瞬间驱散了伤腿的灼痛。他挣扎着想坐直身体:“爪印…什么样的?”
“像熊,又不像!爪子露在外面,很长!有野猪的鬃毛沾在旁边!”陈沐阳语速飞快,“爹,营地不能待了!熏肉的味道太大了!还有…”他的目光落在父亲那条散发着腐臭的伤腿上——这同样是致命的吸引源!
陈景行的脸色变得死灰。他比儿子更清楚丛林里掠食者的可怕。一头能轻易撕碎野猪内脏的猛兽,追踪血腥和肉食气息而来,意味着什么?
“收拾…快收拾!”陈景行咬着牙,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熏肉…水…火种…能带的都带上!往高处走!找个…易守难攻的地方!快!”
陈沐阳没有丝毫犹豫。父亲的判断和他瞬间的想法不谋而合。他立刻行动起来,如同上紧发条的机器。
熏肉是宝贵的食物,绝不能放弃。他迅速将架上熏得半干、还带着温热的肉条取下,用最大的棕榈叶层层包裹,再用坚韧的藤条捆扎结实,做成一个沉重的包裹。
盛水的椰壳和竹筒全部灌满溪水,塞紧。
火种至关重要。他从篝火中挑选出几块燃烧最充分、中心通红的大块木炭,小心地放进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内壁糊了厚厚一层湿泥的椰壳“火种罐”里,罐口用带着火星的余烬和干燥的苔藓填满封好,确保能闷烧数小时。
盐筒贴身藏好。
那几株匆忙采来的草药也被胡乱塞进藤兜。
最后,他搀扶起陈景行。父亲那条伤腿几乎无法沾地,大部分重量都压在了陈沐阳身上。钻心的疼痛让陈景行脸色煞白,冷汗直流,但他死死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走!”陈沐阳低吼一声,将沉重的熏肉包裹甩上肩头,一手搀着父亲,一手紧握獠牙矛充当拐杖,背上还背着弓箭和毒箭袋。他选择了营地后方一处植被相对稀疏、坡度陡峭的山脊方向。那里巨石嶙峋,视野相对开阔,或许能找到合适的岩缝或石台暂避。
每一步都异常艰难。负重,搀扶伤员,在湿滑陡峭的山坡上攀爬。陈沐阳咬紧牙关,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水混着之前沾染的污渍流进眼睛。陈景行几乎是在用一条腿和儿子的肩膀在“跳”着前进,每一次落地,伤腿传来的剧痛都让他眼前发黑。
他们艰难地向上攀爬了大约百多米,找到一处背靠巨大岩壁、前方有几块凸起巨石的半天然平台。平台不大,仅能勉强容纳两人,但位置较高,下方是陡坡,视野能覆盖很大一片来路。最重要的是,背后是坚固的岩壁,只需防备前方和侧翼。
陈沐阳小心翼翼地将父亲安置在岩壁下干燥的地方,立刻开始布置防御。他将熏肉包裹和水筒放在最里面。然后,他搬动几块散落的小型石块,在平台前方狭窄的入口处垒起一道半米高的简易石障。石障很粗糙,但足以减缓小型野兽的冲击,也能提供一点掩体。
接着,他砍来几根带着尖刺的荆棘藤蔓,将它们杂乱地堆在石障外侧和两侧可能攀爬上来的陡坡边缘。这些天然的障碍虽然无法阻挡大型猛兽,但至少能制造麻烦和发出声响预警。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经开始转暗。丛林的黄昏来得极快,浓重的阴影如同墨汁般从谷底向上蔓延。
陈沐阳将火种罐里的木炭小心地倒在平台中央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头上,加上干燥的细枝和枯叶,小心地吹燃。一小簇橘黄色的火焰跳跃起来,驱散了些许黑暗和寒意,也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他拿出采来的草药,顾不上分辨,挑出几种形态不同的,用石头快速捣烂。父亲腿上的腐臭味更加浓烈了,脓液似乎流得更多。他咬着牙,用清水再次冲洗伤口,将混合的草药糊厚厚地敷在紫黑色的伤口上。陈景行疼得浑身痉挛,牙关咯咯作响,却死死忍住没有叫出声。
“爹…忍着点…”陈沐阳的声音干涩。
陈景行虚弱地点点头,目光越过儿子的肩膀,死死盯着下方被暮色笼罩的、他们刚刚逃离的营地方向。篝火的余烬应该还在,熏肉的气味…伤口的腐臭…那个被血腥吸引来的东西…
黑夜如同巨兽合拢的嘴巴,彻底吞噬了丛林。平台上,小小的篝火是唯一的光源,在无边的墨色中显得如此微弱。火光跳跃着,将父子俩的身影扭曲放大,投在冰冷的岩壁上,如同蛰伏的鬼魅。
陈沐阳抱着反曲弓,背靠岩壁,坐在父亲身边。一支普通的燧石箭搭在弦上,弓弦半开。他的目光如同鹰隼,穿透摇曳的火光边缘,死死锁定着下方那片深邃的黑暗。
风从谷底吹来,带来潮湿的草木气息,也带来了下方丛林深处隐约的声响。夜行动物开始活动了。虫鸣,不知名鸟类的短促啼叫,远处溪流的呜咽…
突然!
一声极其短促、却又异常清晰的树枝折断声,从下方他们营地方向的密林中传来!“咔嚓!”
声音不高,但在寂静的夜里,在陈沐阳高度紧绷的神经上,却如同惊雷炸响!
来了!
陈沐阳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弓,搭箭的手指捏得指节发白,目光锐利如刀,刺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篝火的余光根本无法穿透那浓密的黑暗,只能看到一片摇曳晃动的、深不可测的树影。
旁边的陈景行也猛地吸了一口气,挣扎着想坐起来。
死寂。
只有风声和虫鸣。
仿佛刚才那声脆响只是幻觉。
但陈沐阳知道不是!那声音的位置,距离他们丢弃内脏的石坑并不远!有什么东西,正在他们刚刚离开的地方活动!它是否发现了空置的营地?是否循着他们仓皇撤离时留下的微弱痕迹?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篝火发出噼啪的轻响。
突然!
“嗷——呜——!”
一声悠长、凄厉、充满穿透力的嚎叫,猛地撕裂了夜的宁静!从下方营地更远一点的方向传来!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贪婪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野性!
是豺!不止一只!
紧接着,更多的、此起彼伏的豺嚎声在周围响起!“嗷呜——!”“呜——嗷——!”声音或远或近,相互呼应,充满了发现食物的兴奋和围猎的意味!它们在争抢他丢弃的野猪内脏!
豺群的嚎叫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小小的石台。陈沐阳稍微松了口气,豺虽然凶残,但体型较小,一般不会主动攻击占据地利的成年人。它们是被野猪内脏引来的。那个留下巨大爪印的掠食者呢?它是被豺群惊走了?还是…潜伏在更深、更暗的地方,正冷冷地注视着豺群的狂欢,也…注视着这高处平台上微弱的火光?
陈沐阳的目光没有离开下方那片被豺嚎声笼罩的黑暗。他缓缓地、无声地抬起右手,探向腰后那个特制的藤蔓箭袋。指尖触碰到裹着油布树叶的、冰冷的箭杆。
篝火的光芒在他瞳孔深处跳动,映照出下方丛林无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黑暗中,仿佛有两点巨大的、冰冷的幽光,正穿透层层叠叠的枝叶,无声地回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