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中央的篝火堆彻夜未熄,明灭的炭火散发着安稳的暖意,驱散着林间清晨特有的湿寒。陈景行是被腿上一阵持续的、温热的麻痒感弄醒的。他小心翼翼地揭开昨夜敷上的厚厚草泥,借着熹微的晨光查看伤处。狰狞的肿胀消退了大半,可怕的青紫色淤痕也淡了许多,皮肤表面呈现出一种趋于愈合的暗红色。虽然依旧僵硬,但那种深入骨髓的锐痛确实被一种可以忍受的钝痛和麻痒取代了。他尝试着活动了一下脚踝,关节摩擦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但支撑着树干站起来时,那条伤腿已经能承受部分身体的重量。他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浑浊的眼眸里有了光亮——这条腿,或许真的能保住。
营地里弥漫着淡淡的、令人垂涎的烟熏味。石岩正带着两个年轻猎手,小心地将昨夜熏得半干、表皮呈现诱人金黄色的鱼块,从篝火上方烟气最浓的位置取下,用坚韧的树皮绳重新穿好,悬挂在营地背风处一根粗壮的树枝上。阿木和他母亲则在附近收集着干苔藓和枯叶,准备生火煮水。陈沐阳蹲在溪边,正全神贯注地处理着昨天剥下的树皮,用燧石小刀刮去残留的韧皮和碎屑,露出里面柔韧的纤维层,为搓制绳索做着准备。他的动作比昨日熟练了许多。
女孩独自站在营地边缘,那块熟悉的圆石上。深褐色的眼眸越过下方奔流的大河,长久地凝视着对岸那高耸陡峭、怪石嶙峋的岩壁,以及岩壁上方那片无垠的、在晨雾中泛着柔和青绿色泽的连绵丘陵。大河在脚下奔流不息,水中央那一道道因流速差异而显现的、不易察觉的暗涌纹路,在初升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银光。
“丫头,”石岩处理完熏鱼,走到女孩身边,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对岸,眉头紧锁,“那河,真过不去?水太急,太宽了。造船……太难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食物的危机暂时缓解,但困守河岸绝非长久之计。对岸那片未知的、生机勃勃的丘陵,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所有人。
女孩缓缓收回目光,看向石岩,轻轻摇了摇头。她的视线没有停留在河面,而是沿着奔腾的河水,向上游望去。大河从远处的山谷中蜿蜒而来,两岸的密林在晨雾中显得幽深莫测。她抬起手,沾着泥土和些许蓝色汁液的手指,坚定地指向大河上游的方向。
“沿河走。”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深褐色的眼眸里映着上游山谷的轮廓,仿佛那里藏着某种答案。
石岩微微一怔,随即眼中爆发出精光:“上游?你是说,上游可能有浅滩?或者……能绕过去的地方?”他立刻明白了女孩的意思。与其耗费难以想象的时间和精力去造一条可能根本无法抵御中游急流的筏子,不如沿着河岸向上游探索,寻找更安全的渡河点,或者绕过这段最危险的水域。
“对!沿河走!”陈景行也拄着一根临时削制的木拐,一瘸一拐地靠了过来,脸上带着赞同,“丫头说得对!造船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我们等不起!沿河走,找路!说不定上游水流平缓些,或者有狭窄的地方!”
希望的火苗再次被点燃。目标明确了,营地的气氛立刻变得紧张而有序。
“景行兄弟,你腿刚好些,不能长途跋涉。你和妇孺们留守营地!”石岩迅速做出安排,“加固营地!多收集柴火!把剩下的树皮都搓成绳子,越长越结实越好!熏鱼继续熏!阿木娘,多采些野菜和那种能吃的苔藓存着!”
他目光转向陈沐阳和女孩:“沐阳,你眼神好,腿脚快,跟我走!丫头,你也来!还有你们两个!”他点了两个体格最健壮的年轻猎手,“带上燧石斧、长矛、绳子、水袋、还有熏鱼干!我们沿河往上游探!”
陈景行用力点头:“放心!营地交给我们!沐阳,照顾好你石岩叔和丫头!”
探索小队迅速集结。每人腰间都挂着一个兽皮水袋(装满了清晨打来的溪水),一小包用大树叶包裹的熏鱼干作为应急口粮,燧石小刀和燧石手斧插在腰间的皮绳上。石岩和两个猎手各持一根削尖的长矛,陈沐阳则带上了他那根正在搓制的、长度已有数丈的树皮绳的半成品。女孩背着她的小皮囊,里面似乎装着些零碎东西,手中依旧握着那根造型奇特的藤蔓捕具。
四人告别营地,沿着奔腾的大河,向上游进发。
河岸的路远比想象中难走。茂密的植被几乎将靠近水边的区域完全封锁。低矮的灌木丛盘根错节,坚韧的藤蔓像无数条绿色的蟒蛇缠绕着树干,垂挂下来,形成一道道天然的障碍。脚下是常年被水流浸润的湿滑卵石和松软的泥滩,稍有不慎就会滑倒。高大的乔木树冠遮天蔽日,只有零星的阳光能顽强地穿透下来,在地面形成斑驳的光斑。
石岩挥舞着燧石斧,走在最前面开路。沉重的燧石斧刃口不算锋利,砍伐那些坚韧的藤蔓和细枝异常费力,往往需要反复劈砍多次才能斩断一根手臂粗的障碍。每一次劈砍,燧石斧柄都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石岩黝黑的臂膀上肌肉坟起,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后背。两个年轻猎手紧随其后,用长矛拨开砍断的枝叶,清理出勉强可供一人通行的缝隙。
陈沐阳走在中间,负责观察周围环境和可能的危险。他的目光警惕地扫过浓密的树丛和头顶交织的枝桠,耳朵捕捉着林间的任何异响——鸟类的惊飞、小兽窜动的窸窣声,都可能预示着附近有更大的掠食者。同时,他也留意着河岸的地形变化和河水的流速。女孩则走在最后,步伐依旧轻盈,深褐色的眼眸锐利地扫视着河岸的植被和脚下的泥土,偶尔会停下来,采集几片不起眼的草叶或一小块特殊的苔藓塞进皮囊。
前行了约莫两个时辰,阳光已经变得有些灼热。开路的消耗巨大,石岩和两个猎手都气喘吁吁,燧石斧的刃口也出现了细微的崩缺。陈沐阳的水袋已经空了一半,喉咙干得冒烟。他们在一处相对开阔、有大片平坦卵石滩的河湾处停下短暂休整。
“呼……这路,比打猎还累!”一个年轻猎手瘫坐在卵石上,大口灌着水,燧石长矛靠在一边,矛尖已经有些磨损。
石岩也抹了把汗,检查着燧石斧的刃口,眉头紧锁:“斧子快不行了,再砍下去,刃口崩了就没法用了。”工具的损耗是原始生存最致命的瓶颈之一。
陈沐阳走到水边,掬起清凉的河水洗了把脸,目光习惯性地投向河对岸。陡峭的岩壁依旧高耸,但似乎……比下游营地那里矮了一些?岩壁的顶端也不再是光秃秃的石头,开始出现大片低矮的灌木丛和扭曲的树木。他心中一动,一个念头闪过。
就在这时,走在前方探路的另一个年轻猎手突然激动地大喊起来:“石岩叔!快看!前面!前面河里有东西!好大的木头!”
众人精神一振,立刻循声向前跑去。
绕过一片茂密的芦苇丛,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前方的河岸在这里向内凹陷,形成一片相对宽阔的回水湾。水流在这里变得异常平缓,水面漂浮着大量的枯枝败叶。而在靠近岸边浅水区和水下的泥沙里,赫然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根巨大的、需要两三人才能合抱的粗壮树干!这些树干大多已经死亡,表皮灰白腐朽,有些则呈现深褐色,显然在水中浸泡了很长时间。最令人惊喜的是,其中几根巨木的大部分躯干都漂浮在水面上,只有一小部分埋在浅滩的泥沙里!
“浮木!是浮木!”石岩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狂喜,“老天爷开眼!这…这是做筏子的天赐良材啊!”
陈沐阳的心也剧烈跳动起来。这些巨大的浮木,显然是被上游的山洪或泥石流冲入河中,最终搁浅在这片平缓的回水湾里!它们体积庞大,材质看起来是某种硬木,在水中浸泡多年却依旧没有完全腐朽,浮力十足!
“试试!试试能不能拖上来!”石岩立刻招呼两个猎手。三人脱下破烂的皮靴,卷起裤腿,踏入齐膝深的河水中。冰凉的河水刺激得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们选中了一根半浮半沉、直径约莫一人高的巨大树干。树干表皮湿滑无比,上面覆盖着厚厚一层滑腻的墨绿色水藻。
“一、二、三!拉!”石岩低吼着,三人将长矛插入树干和河床泥沙的缝隙作为杠杆,同时用肩膀死死顶住粗糙的树干表皮,双脚蹬着水底的卵石,使出吃奶的力气!
“嘿哟!嘿哟!”
树干纹丝不动!巨大的重量和深陷泥沙的阻力超乎想象。三人憋红了脸,脖子上青筋暴起,树干只是微微晃动了一下,带起一片浑浊的泥沙。
“不行!太重了!陷得太深!”一个猎手喘着粗气喊道,冰冷的河水让他牙齿都在打颤。
石岩也意识到蛮力不行。他喘着粗气退上岸,看着那根巨大的浮木,眼神炽热又带着一丝焦急:“必须弄上来!这是最好的材料!可怎么弄?靠我们几个,抬不动啊!”
陈沐阳也在飞快地思考。他目光扫过那些漂浮在水面、体积稍小的浮木,又看向自己携带的那卷树皮绳半成品,一个念头逐渐成型。“石岩叔!拖不动大的,我们可以先拖小的!用绳子捆住,大家合力往岸上拉!小的捆在一起,也能当筏子用!而且,”他指着那根最大的浮木,“我们得先把它从泥沙里弄松动!可以先用长矛和木棍撬开它周围的泥沙,减少阻力!”
石岩眼睛一亮:“好小子!有道理!就这么干!先弄小的!”
女孩一直沉默地站在岸边观察。她走到陈沐阳身边,指了指他腰间那卷柔韧的树皮绳,又指了指那些漂浮的、相对细长的浮木枝杈。她的意思很明显:绳索是关键。
众人立刻行动起来。石岩和两个猎手负责用长矛和临时找来的粗树枝,奋力撬动那根最大浮木周围的泥沙和卵石。每撬开一块石头,拔出一团深陷的淤泥,巨大的树干就似乎松动一分。陈沐阳则和女孩一起,挑选那些漂浮在水面、易于拖拽的、直径如大腿粗细的浮木。陈沐阳将树皮绳的一端牢牢系在一根浮木上,另一端则缠绕在自己腰间,双脚蹬住岸边的巨石,身体后仰,像纤夫一样奋力向后拖拽!
“嗬——!”
浮木在绳索的牵引下,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滑向岸边浅水区。女孩也加入进来,她的力量出奇地大,抓住绳索用力向后拉。湿滑的浮木在水中移动,阻力依然不小,但比那根巨木好太多了。一根,两根……当陈沐阳那卷绳索即将用尽时,岸边浅水区已经并排拖上来四根大腿粗、长度超过一丈的浮木!
“好!好样的!”石岩看着初步的成果,兴奋地挥舞着拳头。撬动巨木的工作也初见成效,那根庞然大物周围的泥沙被清理掉大半,树干在水中晃动的幅度明显增大。
然而,新的问题接踵而至。石岩手中的燧石斧刃口在一次猛力撬动时,终于不堪重负,“啪”地一声脆响,一块燧石碎片崩飞了出去!斧刃出现了一个明显的缺口,几乎废了!
“该死!”石岩心疼地看着这把伴随他多年的工具,懊恼地咒骂了一声。没有趁手的工具,后续的加工和组装根本无法进行!难道要用手去剥树皮,用石头去削木头?
就在这工具危机的紧要关头,女孩再次动了。她没有看那把崩口的燧石斧,而是走到岸边一处向阳的干燥坡地。那里生长着一丛丛低矮的、茎秆异常坚硬、顶端开着细小白花的灌木。她拔出燧石小刀,仔细挑选了几根最粗壮、最笔直的硬木枝条砍了下来,每根都有手臂长短。
接着,她走到一堆被河水冲刷上岸的、大小不一的燧石卵石旁,蹲下身,仔细挑选起来。她的手指在一块块灰黑色、带着锋利贝壳状断口的燧石上划过,拿起一块拳头大小、形状相对规整的燧石核,又捡起几块边缘异常薄锐的燧石片。最后,她从自己的小皮囊里,摸出几块黑褐色、半透明的、像是树脂凝固后的硬块。
女孩拿着这些东西,回到众人身边。她将一根硬木棍的一端放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用燧石小刀在末端小心地刻挖出一个浅浅的凹槽。然后,她拿起那块燧石核和一块边缘锋利的燧石薄片,示意陈沐阳过来。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女孩一手稳稳握住燧石核,另一手用燧石薄片对准燧石核的边缘,以一种精准而富有技巧的角度猛地敲击下去!
啪!
一声清脆的爆响!一小片边缘极其锐利、形状如同柳叶的燧石片应声剥落!
女孩的动作毫不停顿,连续敲击。啪啪啪!清脆的敲击声如同玉碎,一片片大小不一、但边缘都薄如刀刃、闪烁着锋利寒光的燧石片被剥离出来,落在她脚边的软泥上。
她拿起一根硬木棍,将末端那个浅凹槽对准一片最大的燧石片背部较厚的位置,比划了一下。然后,她拿起一块黑褐色的树脂块,凑近篝火(陈沐阳立刻用燧石和火绒点燃了一小堆火),火焰舔舐着树脂块,它很快软化,散发出刺鼻的松香气味。
女孩用燧石小刀挑起一小团滚烫的软树脂,迅速涂抹在硬木棍末端的凹槽里。紧接着,她拿起那片最大的燧石片,将较厚的背部精准地按进涂满滚烫树脂的凹槽中,用力压紧!滚烫的树脂迅速冷却、凝固,如同最坚固的天然胶水,将锋利的燧石刃片牢牢地粘合镶嵌在了硬木棍的末端!
一把简陋却异常实用的石凿——诞生了!
女孩如法炮制,又制作了几把大小不一的燧石刃片工具:有的是凿,有的是刮削器,有的则直接绑在木棍上形成更长的石刃矛尖或切割工具。她的动作流畅而高效,仿佛演练过千百遍,对燧石的特性、剥片的技巧、树脂的运用都了如指掌。
石岩、陈沐阳和两个猎手看得目瞪口呆!这种将天然燧石加工成各种专用工具的技巧,远比他们简单地使用原始燧石块要高明、实用得多!这简直是工具制造的一次革命!
“丫头…你…”石岩看着女孩递过来的、末端镶嵌着锋利燧石刃片的木凿,声音都有些发颤。
女孩没有解释,只是拿起那把新做的石凿,走到一根被拖上岸的浮木旁。她用石凿锋利的刃口对准湿滑腐朽的树皮边缘,用一块燧石核作为锤子,轻轻敲击石凿的尾端。
笃!笃!
清脆的敲击声中,坚韧的树皮被轻易地切开、剥离!效率比用燧石斧笨拙地砍劈快了何止数倍!更关键的是,燧石刃片可以根据需要随时更换!工具损耗的危机,被女孩这神乎其技的“升级”,瞬间化解!
希望,如同初升的朝阳,再次洒满了河岸。有了趁手的工具,有了现成的浮木,渡河的曙光,似乎就在眼前。陈沐阳看着女孩专注的侧脸和手中那简陋却充满智慧光芒的新工具,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这个沉默的女孩,就像一本行走的、关于这片土地所有生存秘密的百科全书。她指向的上游,究竟还藏着多少未知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