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整个临海市委市政府大楼大多已陷入沉睡般的黑暗,唯有东西两翼顶层的两间办公室,依旧固执地亮着灯,如同黑夜中两盏遥相呼应的孤星。东翼是市委副书记李明阳的办公室,西翼是市长宁北的办公室。一左一右,灯火通明,映照着空旷的走廊和楼下沉寂的庭院,也无声地诉说着两位临海市目前实际的主事者,内心同样的波涛汹涌,难以平静。他们都需要时间,独自消化这一天之内接踵而至、一浪高过一浪的震撼与未知。
李明阳的办公室里,文件整齐地码放在桌角,他却没有丝毫处理公务的心思。他只是静静地端坐在那张宽大的皮椅上,身体微微侧转,目光有些失焦地投向窗外。城市的夜景在他眼前铺展开来,霓虹闪烁,车流如织,一片繁华喧嚣,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玻璃,丝毫无法渗入他此刻沉重的心绪。秘书庞小刚被他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强制”要求提前下班休息了,他需要绝对的独处,来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局。
办公室内安静得只剩下中央空调低沉的送风声,以及他自己平稳却似乎比平时缓慢的呼吸。他就这样坐着,像一尊陷入沉思的雕塑,试图从这一天的碎片中拼凑出真相的轮廓,却又一次次被那无形的壁垒阻挡。
“嗡……嗡……嗡……”
不知过了多久,放在红木办公桌上的那部私人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在昏暗的光线下亮起一片冷白的光。李明阳的思绪被拉回,他几乎是习惯性地伸手拿起手机,目光并未特意去看屏幕上跳跃的名字,拇指已经划开了接听键,将听筒贴到耳边。
“你好,哪位?”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长时间沉默后的微哑,是标准的公务开场白。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温和,此刻听起来甚至有些亲切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笑意:“明阳啊,是我,王振。”
“王书记!” 李明阳几乎是瞬间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身体绷直,脸上写满了意外和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这个时间,这个节点,接到这位刚刚被宣布“另有任用”的前省委书记的电话,意义非同寻常。“书记!您……您现在……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今天这……” 他急切地询问,一时间竟有些语无伦次,积压了一天的困惑和担忧找到了一个可能的出口。
王振在电话那头似乎轻轻笑了笑,语气依然和蔼,仿佛一位宽厚的长辈在安抚后辈:“我啊?你不用为我担心。我这个老头子,算是如愿以偿,终于往上挪了一小步。” 他主动点明了去向,虽然含蓄,但意思明确——这次变动对他个人而言,并非坏事,甚至是某种意义上的晋升。
李明阳闻言,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丝,这是他在今天沉重消息的连番轰炸下,听到的第一个确切且不算坏的消息。他嘴角扯动,露出一抹苦涩又由衷的笑容:“那……那我真要恭喜王书记您了!由衷为您高兴!” 这话发自内心,王振在滇缅省主政期间,对他虽谈不上特别青睐,但也算公正,且有提携之意。
“恭喜什么呀,” 王振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复杂的感慨,那笑意淡了下去,带上了一点真实的苦闷,“就是委屈了海云省长了。原本……我是属意他,也尽力推荐过他,希望他能顺理成章地接我的班。他对省里情况熟,工作也扎实。只可惜啊……” 他叹了口气,“这条任命来得太突然,太猛了,连我事先都没有察觉到半点风声。 上面的决心和动作,超出了我们所有人的预料。”
这话间接印证了李明阳之前的判断——此次人事地震,层级极高,且保密至极。他趁机问出了心中另一个巨大的疑团:“那……书记,宇程同志他……” 他小心地提起张宇程的名字,期待能从王振这里得到哪怕一星半点的线索。
电话那头的王振沉默了两三秒,再开口时,语气变得郑重而严肃,带着长辈式的告诫:“明阳啊,” 他叫了一声李明阳的名字,语重心长,“我知道你背景深厚,眼界和心思都不一般。但关于张宇程的这件事,你就听我一句劝,不要再打听了,至少现在不要。 这件事牵扯的层面和性质,还不是你现在这个级别和位置能够、也不应该去接触和深究的。 知道太多,对你没有好处,反而可能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给李明阳消化的时间,然后转而叮嘱道:“新任的省委陈书记,应该明天就会到位了。新官上任,肯定会有新气象、新要求。以后工作上遇到什么困难,或者需要省里支持协调的,可以多向海云省长汇报、请教。他是老同志,熟悉情况,为人也正派。你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稳住心神,把临海的工作扎扎实实做好,这才是根本,比什么都强。”
听到连王振也如此明确地拒绝透露,语气中甚至带着一丝保护性的警告,李明阳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失望,但同时也更加清醒地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声音低了下来:“连您……也不肯告诉我吗?”
“不是不肯说,明阳。” 王振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带着理解和无奈,“是现在说了,对你没有多大实际意义。即便你知道了某些内情,以你现在的权限和处境,又能做什么呢?改变不了任何事,反而会扰乱你的心绪,影响你的判断和行动。把眼前的工作做好,在即将到来的新格局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并站稳脚跟,这比探究那些暂时无法触及的真相,要重要得多,也紧迫得多。”
李明阳听出了话中毫无转圜余地的决断,也知道王振这番劝诫确实是出于爱护。他不再坚持,深吸一口气,转换了话题,语气也轻松了些:“书记,那……方便透露一下,您下一步的具体去向是?” 他问得比较直接,但也符合他们之间此刻谈话的氛围。
王振的声音里重新带上了笑意,虽然竭力显得平淡,但李明阳还是能听出一丝压抑着的、属于政治人物对更高平台的向往和激动:“去政务院,任个副职,分管一些具体的部委工作。 算是从地方到中央,换换环境,也挑挑更重的担子吧。”
“那是大好事啊!” 李明阳这次的笑容真诚了许多,“以后我要是去京都出差、汇报工作,可就有机会报您的大名,说不定办事能顺畅点呢!” 他开了个玩笑,试图让气氛更轻松些。
“哈哈哈,” 王振在电话那头笑了起来,“你小子,就别拿我这个老头子打趣了。就凭你‘李公子’这块招牌,在京都地界上,谁不得给你几分薄面?还用得着我?” 这话虽是玩笑,但也点明了彼此心知肚明的背景。
笑过之后,王振的语气回归平和与郑重:“好了,明阳。我给你打这个电话,没别的事,就是知道今天消息来得突然,怕你心里没底,胡思乱想。所以跟你通个气,让你稍微安心一点。别想太多,稳住阵脚,干好工作。 这才是正理。”
这番关心让李明阳心头一暖,他诚恳地说:“谢谢书记,谢谢您还惦记着我,特意打电话来。您的关心,我记在心里了。”
“记在心里就好。以后来了京都,记得有空来看看我这个退居二线的老头子,陪我喝喝茶,聊聊天。” 王振的话语里透出一丝即将离开耕耘多年的地方的淡淡怅惘,也有对后辈的期许。
“一定!一定去叨扰您!” 李明阳连忙应承。
“行,那就这样。挂了,你也早点休息。”
“书记再见。”
电话挂断,听筒里传来忙音。李明阳缓缓放下手机,并没有立刻坐下。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依旧璀璨的夜景,良久,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了一口积压了一整天的浊气。
王振的这个电话,像一道温暖的微光,虽然未能完全驱散他心中所有的迷雾,但至少照亮了一角,给了他一个相对明确的定位和一份来自长辈的踏实叮嘱。那股萦绕不散的沉闷和凝重,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他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和肩膀,骨头发出轻微的“咯咯”声。转身回到办公桌前,关掉了电脑和台灯。室内陷入黑暗,只有窗外城市的微光透进来。他没有犹豫,拿起搭在沙发背上的外套和公文包,步履比来时轻快了一些,拉开办公室的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声次第亮起,又在他身后依次熄灭。他独自一人走进电梯,下楼,穿过寂静无人的大厅。走出市委大楼,晚风带着些许凉意吹来,让他精神一振。
坐进车里,他没有立刻让王兵发动,而是又回头望了一眼那栋在夜色中依然显得威严沉默的大楼。他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临海,乃至整个滇缅省,都将迎来一位新的掌舵者,而他和宁北,必须在新旧的交替与动荡中,找到属于他们的航向。但至少此刻,他的内心不再是一片毫无着落的虚空。王振的电话,像一枚小小的压舱石,让他在这突如其来的惊涛骇浪中,暂时稳住了心神。车子平稳地驶入夜色,载着他,驶向短暂的休憩,也驶向注定不会平静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