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那些观点鲜明、论据扎实的分析报告,如同连续命中的箭矢,终于惊动了潜伏在迷雾最深处的巨兽。他不再仅仅是梅机关内部一个值得重视的分析员,而是正式步入了更高层级大人物的视野,被纳入某种意义上的“智囊”外围圈子。
正式的会议邀请函开始出现在他的办公桌上。不再是那种可以借故推脱的非正式座谈,而是盖着正式部门印章、写明时间地点议题的会议通知。与会者的名单读起来令人心惊肉跳:陆军中将、海军少将、参谋本部高级参谋、外务省调查官……这些人不再是模糊的概念,而是即将真实地坐在他对面,用鹰隼般的目光审视他的人。
第一次收到这样的通知时,陈晓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这意味着他即将直接面对日本战争机器最核心、最狡猾、也是最危险的决策群体。这些老狐狸的人生阅历、洞察力、政治嗅觉和多疑程度,远非小林弘树这个级别的特务机关干部可比。在他们面前,任何一丝细微的犹豫,任何一个不够自然的表情,任何一句经不起推敲的言辞,都可能瞬间引爆怀疑,将他炸得粉身碎骨。
但他已无路可退。他只能深吸一口气,投入比以往多十倍的精力去准备,戴上最厚重最精致的面具,去赴这一场场更加凶险的鸿门宴。
会议通常设在派遣军司令部或总领事馆内戒备最森严的会议室里。厚重的羊毛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深色的实木长桌光可鉴人,墙上挂着巨大的军用地图,被帘幕谨慎地遮挡着。空气里弥漫着高级烟草、茶香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陈晓通常被安排在长桌靠近末席的位置,名牌上写着“高桥晓”,职务是“特聘分析官”。他的角色主要是就某些具体的情报问题或国际动态做补充说明,并接受那些大人物的质询。
他恪守“多听少说”的原则,大多数时候只是专注地倾听,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要点,只有当被主持会议者直接点名时,才言简意赅地发言。他引用的每一个数据都确保有据可查,每一个观点都严格遵循他以往报告中的逻辑,绝不轻易超出既定范围。他频繁使用“根据现有情报显示”、“存在多种可能性,但倾向于”、“风险系数较高”等谨慎措辞,将自己包装成一个极度理性、甚至有些刻板的技术官僚。
这种低调、严谨、绝不越雷池一步的风格,反而在这些见惯了夸夸其谈者和狂热军官的高官眼中,留下了一种“沉稳、可靠、值得信赖”的奇特印象。在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时代,一个看起来只相信数据和逻辑的人,本身就具有一种说服力。
在一次由派遣军参谋长主持的、讨论如何应对美国可能进一步扩大对日石油禁运的紧急会议上,气氛异常凝重。争论焦点在于美国的底线到底在哪里,以及帝国应采取何种反制措施。正当各方争论不休时,那位曾在晚宴上称赞过陈晓的陆军老中将,突然将目光投向末席,沉声点名:“高桥分析官,你长期研究美国动向。依你之见,若帝国为自保,不得不向法属印度支那南部进军,以获取橡胶和锡矿,美国直接武力干预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我们需要一个基于事实的判断,而不是一厢情愿的臆想。”
瞬间,整个会议室所有目光都聚焦到了陈晓身上。这个问题极其尖锐,犹如一把匕首,直接抵在了他的喉咙上。回答稍有不慎,要么被斥为畏战懦弱,动摇军心,要么被指责为轻率冒进,误导决策。
陈晓感到后背的肌肉瞬间绷紧,但他强迫自己保持呼吸平稳。他站起身,先向主持会议的参谋长和提问的中将微微躬身,然后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那位老将军,声音沉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回禀将军阁下。属下浅见,美国是否直接武力干预,并非取决于我方的‘意图’,而取决于我方的‘行动’对其核心利益的触动程度。根据其既往政策逻辑及国内舆情判断,若帝国行动局限于接管法属印度支那北部,美方可能仍以外交抗议、经济制裁升级为主。但——”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强调接下来的内容,“——若进军范围扩大至南部,尤其是直接威胁到新加坡航道或暹罗湾,则其反应必然加剧。而最关键之红线,在于荷属东印度的石油。任何试图直接控制或严重威胁婆罗洲油田的行动,依属下分析,将极大概率触发美英荷的联合军事反应,其强度可能超乎预期。”
他稍作停顿,继续回答问题的第二部分:“关于其太平洋舰队之反应时间,基于其目前主力常驻珍珠港之前提,综合考虑其决策流程、舰队集结、后勤准备及航行时间,属下初步判断,其形成有效作战力量并前出至菲律宾以西海域,至少需要两至三周时间。但这仅为基于平时状态之推测,变数极大。近期其演习频繁,战备等级似有提升迹象,此时间窗口可能存在缩短之风险。”
他的回答,既明确指出了最高风险所在(触碰石油),又给出了一个看似“乐观”的具体时间窗口(2-3周),同时不忘强调变数和风险(美军战备提升),严谨得几乎滴水不漏,没有任何政治立场,纯粹是技术分析。
老中将听完,花白的眉毛耸动了一下,深邃的眼睛盯着陈晓看了几秒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不再追问,转而看向地图。但陈晓注意到,坐在对面的那位海军代表,嘴角难以察觉地向上弯了一下。
会议继续进行,讨论更加激烈。陈晓表面镇定自若地坐下,内衣却早已被冷汗湿透。他感觉自己刚才仿佛在万丈深渊之上走了一趟钢丝。
会议持续了数小时,最终在一片争论声中结束,并未形成明确决议。官员们面色严肃地陆续离场。陈照例垂手站在门边,恭敬地目送这些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大人物离开。
当那位提问的陆军老中将拄着军刀,缓步从他面前走过时,脚步似乎有片刻难以察觉的停顿。老人那双看透了无数战场和阴谋的锐利眼睛,再次扫过陈晓的脸庞。这一次,目光不再像晚宴上那样带着欣赏,而是变得极其深邃、复杂,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里面似乎翻涌着审视、探究,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难以捕捉的疑虑。那目光并无直接的敌意,却像一道冰冷的x光,瞬间穿透了陈晓精心构筑的所有伪装,直刺他内心最深处的秘密。
老将什么也没说,收回目光,迈着沉稳的步伐离开了。
陈晓僵硬地站在原地,保持着恭送的姿势,直到所有人都消失在走廊尽头,会议室沉重的门被侍从轻轻关上。
他才缓缓地、几乎不易察觉地吁出一口气,感觉心脏仍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背后的寒意久久不散。
那个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
是位高权重者惯有的深沉多疑?还是……某种基于直觉的、更深层的警觉?
他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爬得越高,脚下的钢丝就越细,悬得也越高,而四周窥探的眼睛也就越多,越锐利。
如今的每一步,都真正是在万丈冰渊之上行走,一丝微风,就可能带来灭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