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感觉自己像一枚被投入激流的棋子,被两股截然相反却又同样强大的水流裹挟着,时而推上浪尖,时而拽入深涡。一边是军统越来越迫切的索求,另一边是日本特务机关日益加深的“信任”和随之而来的重压。他在这双重身份的夹缝中艰难呼吸,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
军统通过死信箱传来的指令,语气发生了显着变化。以往的催促和警告被一种刻意营造的、带着温度的口吻取代。
“夜莺:近期所获关于日陆海军矛盾细节及华中物资囤积点情报,价值超乎预期。总部甚为嘉许,认为此乃深入虎穴之重大斩获。现亟需获取其对华南用兵之具体部署、部队番号、以及后勤保障之核心路线图。望你把握时机,谨慎行事,一切以保全自身为第一要务。必要时,可临机决断,不必事事请示。‘渔夫’。”
落款是那个代表更高级别的代号“渔夫”。陈晓看着这条指令,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嘉许?价值超乎预期?那是因为我给你们的是经过我“高桥晓”这个身份过滤、分析、甚至用未来视角“优化”过的情报沙拉。至于核心部署和路线图?那得看我能接触到多深,以及,愿不愿意把真的给你们。
他依旧像一台精密的筛滤机器,从每日经手的大量信息中,挑选出那些看似重要实则无关痛痒、或者即将过期、或者即便泄露也难以追查来源的碎片:某支日军部队的例行换防时间(但隐藏了其真实目的地)、某个后勤仓库的大致位置(但夸大了其守卫力量)、日特内部某次争吵的具体内容(满足了上峰看戏的心态)……他将这些真伪掺杂的情报,精心包装后,通过那条单线渠道送出去。既持续证明着“夜莺”的价值,吊着军统的胃口,又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情报的杀伤力,不让自己真正暴露在聚光灯下。
与此同时,“高桥晓”在日本特务机关内的地位,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攀升。小林弘树对他越发倚重。谢宝坤的倒台和陆海军那场鸡飞狗跳的内斗(在小林看来,是“高桥”忠诚和能力的体现),虽然带来了一些麻烦,但最终巩固了陆军系统尤其是他小林的地位。他需要一把更锋利、更听话的刀。
陈晓的办公地点从分析课大办公室的嘈杂角落,搬进了一个拥有独立房门的小隔间。虽然依旧简陋,但象征意义巨大。他被授权接触更高密级的电文和内部通报,甚至偶尔被邀请参加小范围的情报研判会,虽然多数时候他只是列席,但已能听到一些更深层的讨论。他的意见开始被询问,尽管他发言时总是谨慎地加上“属下浅见”、“或许并不成熟”。
这种“重用”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便利,他可以更清晰地窥见这部战争机器的内部齿轮如何咬合转动。但风险也呈指数级增长。他每天处理的信息更加敏感,判断失误的成本高昂到无法承受。他必须时刻绷紧神经,在脑海中同时运行两套完全不同的逻辑:一套服务于“高桥晓”的晋升,一套服务于“夜莺”的生存。
人际关系的冰层也变得更加复杂微妙。一些日本同事开始对他这个“帝国新公民”表现出表面的客气,偶尔还会邀请他下班后去喝一杯(他总是找借口推脱),但笑容背后的审视和距离感从未消失,甚至可能因为他的“得宠”而加深。而那些原本还能说上几句话的中国雇员,则彻底与他划清了界限,看他的眼神里混合着恐惧、鄙夷和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他成了真正的孤岛,悬浮在两个世界冰冷的交界处,被双方的目光灼烤,却无法融入任何一边。
这种无时无刻不在的孤立感和高压,像一把锉刀,缓慢而持续地磨损着他的神经。他学会了在脸上戴更厚的面具,在心里筑更高的墙。
这天下午,小林弘树没有像往常那样打电话叫他,而是亲自走到了他的小隔间门口,敲了敲门。他脸色是罕见的凝重,手里拿着一份薄薄的、却标注着数个鲜红“绝密”字样和“亲启”印章的文件袋。
“高桥君,”小林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被空气听了去,“手上所有的工作先放一放。”
陈晓立刻站起身:“嗨!小林先生,请吩咐。”
小林走进来,反手轻轻带上门,虽然没锁,但姿态已说明一切。他将那份文件袋放在陈晓的桌上,手指在上面点了点。
“这是一份关于帝国下一阶段,对长沙方向作战物资调配与后勤保障的初步方案要点。级别极高。课里其他人要么有任务,要么……我不太放心。”小林的目光锐利地看着陈晓,“你做事稳妥,心思缜密,日语表达也精准。今晚辛苦一下,加个班,把它完整、准确地翻译成中文,并做一份不超过一页纸的核心要点摘要。明天早上八点,我就要。原件和你的译稿、摘要,全部都要带来给我,一份不留。过程绝对保密,明白吗?”
长沙作战?后勤保障方案?陈晓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几乎停止跳动!这绝对是战略层级的核心情报!是军统乃至重庆方面梦寐以求的东西!
巨大的机会伴随着极致的危险,如同闪电般劈中了他。
他脸上瞬间堆满了受到至高信任和重托的激动与郑重,甚至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红。他双手近乎虔诚地接过那份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文件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次三分是演,七分是真):“嗨!属下明白!感谢小林先生信任!属下以性命担保,必定严守秘密,完美完成任务!绝不辜负您的期望!”
小林对他的反应似乎很满意,点了点头:“很好。我期待你的成果。”他又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
说完,他拍了拍陈晓的肩膀,转身离开了隔间。
门轻轻合上。
隔间里只剩下陈晓一人,以及桌上那份散发着不祥诱惑的绝密文件。
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小林弘树带来的压迫感。陈晓缓缓坐下,听着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声。
翻译?整理?摘要?
不。
他必须把它记下来,每一个字,每一个数字,每一幅简图!
但小林说了,原件明日必须交回,一份不留。这意味着他不能拍照,不能抄录,只能靠大脑硬记。而且,这间屋子……是否有隐藏的监视孔?是否有窃听器?他不敢确定。小林的“信任”从来都包裹着剧毒的蜜糖。
机会与死亡,并排躺在桌面上,仅一纸之隔。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指因为激动和紧张有些发冷。他缓缓地,极其小心地,解开了文件袋上缠绕的细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