濑川主政下的梅机关,像一台抹足了润滑油的机器,运转得平稳而高效。陈晓的工作按部就班,提供的分析报告依旧“精准”,深受倚重。表面上的风平浪静,让他有更多精力投入到那场无声的“货币战争”和他自己更隐秘的布局中。
军统这边靠着陈晓“精准”的金融风向标情报,“货币战争”打得风生水起,赚得盆满钵满。戴老板看着账面上凭空多出来的黄金、美元硬通货,连带着对“夜莺”的耐心都多了几分。
盟军那边也开始向军统吹风,暗示马上进入战略反攻阶段,急需日军高层战略动向的深层研判。“夜莺”这种军统埋在敌人决策层边上的钉子,价值已非单纯的情报员可比。
这些风向,通过加密电波的只言片语,曲折地传递到陈晓手里。他一边给日本人写着《论如何更优雅地掠夺占领区经济》的报告,一边内心吐槽:合着我这双面间谍,还得兼职国际经济顾问和战略预言家?但这工资也不见涨啊,差评。
军统给陈晓的正式任务在一个细雨绵绵的下午再次到来。
来自死信箱里那份薄薄的密信,译出来只有寥寥数行,措辞却重若千钧。
“夜莺:时局维艰,抗战已入最艰苦之相持阶段。汝之价值,已非一时一地之情报,乃深植敌营之战略火种。上峰严令,务必以保存自身为第一要务,停止一切不必要之冒险,进入深度潜伏状态。非至决胜关头或接到明确指令,不得妄动。盼如暗夜北辰,静待黎明。渔夫。”
陈晓拿着这张轻飘飘的纸,反复看了三遍。
“保存自身为第一要务。”
“深度潜伏。”
“停止不必要之冒险。”
“静待黎明。”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他看似平静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
第一反应是荒谬。他,高桥晓,日军眼中的“战略预言家”,军统口中的“夜莺”,一个双手间接沾满珍珠港和南洋鲜血的双面间谍,竟然被赋予了“战略火种”这般神圣又沉重的使命。这感觉就像一个刽子手突然被任命为寺庙的守灯人,还得保证长明灯不灭。
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几乎让他虚脱的松弛感,从脊椎骨慢慢蔓延开来。
“活下去”。这个他从穿越伊始就刻在灵魂最深处的原始指令,第一次与组织的最高命令高度契合。他不必再被“不惜一切代价”的铁律驱赶着,一次次走向暴露的悬崖边缘。他得到了“合法”苟活的尚方宝剑。
内心某根一直紧绷到快要断裂的弦,悄然松了一丝。
他走到窗边,望着梅机关院子里那面刺眼的太阳旗。战争长期化,这是他早就知道的历史答案。只是没想到,自己会被要求成为一颗如此深埋的钉子,要一直楔到战争决战关键的那一刻。
这无疑是最理智,也最符合他个人利益的选择。他可以更从容地布局,更安全地搞钱,更耐心地等待。
但……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如同水底的暗礁,悄然浮现。
就像一柄一直绷紧待发的弓,突然被命令松弛下来,藏在库房最深的角落,等待那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或许根本不需要它出场的一击。习惯了在刀尖上行走,骤然踏上看似安全的平地,反而有些无所适从。
他自嘲地笑了笑,自己还真是贱骨头。难道还指望戴老板天天催命一样发指令,让自己去窃取日军明天进攻哪里的绝密计划吗?
“停止不必要之冒险……”他低声咀嚼着这句话。哪些是“不必要”?
继续利用职权和情报,在金融市场兴风作浪,给日军放血,同时为自己积累未来生存的资本,算不算“冒险”?算。但这也是“保存自身”实力、削弱敌人的一部分。只要手段足够隐蔽,这就是“必要”的。
暗中清理那些罪大恶极的汉奸和低级日特,算不算“冒险”?算。但这能净化环境,为未来减轻负担,只要做得干净利落,这也算是“必要”的风险。
他意识到,这封指令并非让他彻底变成缩头乌龟,而是给了他更大的自主权和更明确的核心目标——像北极星一样,牢牢钉死在敌人的夜空,保持光亮,等待最终的黎明。至于如何保持光亮,手段可以更加灵活。
内心长久以来的部分压力,随着这封指令的到来,悄然减轻了一些。他不必再为无法提供某些超规格情报而焦虑,也不必为每一次“额外”行动可能暴露而过度担忧。他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扮演好“高桥晓”,在这个位置上稳稳地待下去。
他将密信凑到烟灰缸上点燃,看着橘黄色的火苗吞噬掉那些沉重的字眼,直到彻底化为灰烬。
他轻轻吹了口气,灰烬散开,再无痕迹。
决心已定。
继续潜伏。更深,更静,像一条感知到寒冬将至的蛇,蜷缩在敌人的心脏里,等待惊蛰的那一声春雷。
他回到办公桌前,摊开一份关于日本国内钢铁产量下滑对军工生产潜在影响的报告,刚拿起钢笔,刚准备开始撰写他的“专业”分析意见时,机要秘书的内线电话就响了。
“高桥阁下,濑川长官请您现在去他办公室一趟,是关于……关于新到的几批特种物资的分配问题。”
陈晓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特种物资分配?这通常归后勤或行动部门管,怎么会找到他这个搞情报分析的头上?
濑川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何会为一个看似不相干的事务找他?是常规的工作安排,还是别有深意的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