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环,永乐街。
“知行书局”的招牌旧得掉漆,门脸窄小,里面光线昏暗,弥漫着旧纸张和廉价油墨的味道。陈晓推门进去时,门楣上的铜铃发出干涩的响声。
柜台后坐着个戴圆眼镜、穿着灰色旧长衫的老者,正就着台灯修补一本线装书,头也没抬。“随便看。”
陈晓没去看那些书架,径直走到柜台前。他从怀里掏出那个没有署名的信封,轻轻放在柜台上,推到老者面前。
“吴老板?”陈晓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老者这才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浑浊而平静,扫了一眼信封,又落在陈晓脸上。“鄙姓吴。先生是?”
“送信的。”陈晓说,“信的内容,关乎一些人的生死,也关乎……未来的风向。”
吴老板没动那封信,手指依旧捏着细小的镊子,夹起一片泛黄的书页。“小店只卖书,不收来历不明的东西。”
“有些东西,比书值钱。”陈晓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比如,oSS设在九龙荔枝角道那个伪装成贸易公司的监听站具体频率和轮班表?又比如,保密局安插在《华商报》和电车工会那几个人的名字?”
吴老板捏着镊子的手停顿了一瞬,虽然极其短暂,但没逃过陈晓的眼睛。
“我不明白先生在说什么。”吴老板低下头,继续修补书页,但动作明显慢了些。
“你明白。”陈晓语气笃定,“这只是一点样品。信封里还有更多。关于国民党江北防线调整的预案,美国人评估战后对华政策的一份绝密备忘录摘要……还有,日本人留在粤北山里的几个秘密军火库的具体坐标。”
他每说一项,吴老板的呼吸似乎就滞重一分。这些情报的价值,对于一个正处于艰难发展期的组织而言,堪称战略级。
“先生为何要将这些东西送到我这里?”吴老板终于再次抬头,目光锐利如针,试图刺穿陈晓的伪装。
“交易。”陈晓吐出两个字,“我用这些,换你们尽全力营救一个人。”
“谁?”
“我姐姐,陈美娟。”陈晓盯着他的眼睛,“她被保密局卖给oSS了,现在应该正在被押送来香港的路上,或者已经到了。我要你们,不惜代价,把她救出来,并确保她绝对安全。”
吴老板沉默了。书店里只剩下旧钟滴答的声响,空气仿佛凝固。
良久,他缓缓开口:“陈先生,你太高看我们了。从oSS和保密局手里抢人,这难度……”
“难度很高,我知道。”陈晓打断他,“所以我才付出相应的代价。这些情报,足够你们在接下来的博弈中占据主动,甚至挽救无数你们同志的生命。而我,只需要你们救一个人。”
吴老板审视着眼前这个男人,据前几天组织传送来的信和照片,这个男人不仅仅是情报里那个“战略分析天才”,更是一个对人心、对局势洞察入微的怪物。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工具,缓缓放下手中的工具,低声道:“陈美娟……我们知道她。她是我们的人,‘夜来香’同志。”
陈晓的脑子“嗡”了一声。姐姐……是地下党?
“她在重庆并非被动被抓,而是主动暴露。”吴老板语气沉重而带着敬意,“这是她的计划——以身为饵,创造组织与你接触的契机,制造并利用oSS对你的“招揽”意图,推动你打入其内部。最终目标,是希望借助你的能力影响美方决策,延缓甚至阻止其直接军事介入内战。她说,用她这个已经‘死’过一次的人,换你在更重要的战场上发挥作用,值得。”
陈晓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奔涌。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下棋的人,是保护者,却没想到,姐姐早已用她的方式,为他,也为她所信仰的未来,铺就了一条更为决绝、也更为宏大的道路。
牺牲。这个词从未如此具体,如此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这个疯女人!
愤怒、心疼、骄傲、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交织在一起,几乎将他撕裂。他想起姐姐在广慈医院里那双警惕的眼睛,想起她接过五香豆时那不动声色的确认……原来,那不是单纯的坚强和默契,那是战士的本能。
内心吐槽:搞了半天,我们家真正的狠人是我姐。我这双面间谍玩得提心吊胆,她却敢直接玩死间计划,用命给我铺路!我这弟弟当得……真是自愧不如。
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被至亲隐瞒的刺痛涌上心头,但旋即又被更大的担忧和一丝释然取代。至少,姐姐并非孤身一人,她背后有组织。这或许是不幸中的万幸。
吴老板似乎看出了他内心的波澜,低声道:“当时,她接受任务接近你时,并不知道你‘夜莺’的身份。后来知晓,但你的处境太过险恶,她无法贸然表露身份,反而在你的羽翼下得到了保护。她一直想找机会引导你,但……时机总不成熟。这次,她是自愿的。她说,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用她自己,为你铺一条更光明、更值得走下去的路。”
用生命铺路……
陈晓闭上眼,姐姐那张总是带着温柔和坚韧的脸庞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专注:“她的计划是什么?或者说,你们组织的具体计划是什么?”
吴老板沉吟片刻,似乎在权衡哪些能说。“美娟同志的任务,是在审讯中成为一块‘试金石’和‘诱饵’。她不会直接出卖你,而是通过巧妙的信息透露,让oSS自己‘发现’你的价值——一个既深谙东亚局势,又因姐姐被俘而对现有势力充满怨怼,手中还可能掌握着日本遗留战略资产的‘奇才’。这会让他们认为,控制你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而你的‘被迫’接触和后续表现,将坐实他们的判断。整个计划的核心,是让他们相信,招揽你远比处决你有利,而这需要你献上一份足以让他们心动的‘投名状’。”
陈晓瞬间明白了。这盘棋,下得够大!也够险!
“你们……有几成把握救出她?”他声音沙哑。
“我们会尽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努力。”吴老板没有给出具体数字,语气沉重而坚定,“但对方是oSS和保密局,我们无法保证万无一失。”
陈晓沉默了。他知道,这是目前唯一可能破局的方法。
他再次看向柜台上的那个信封。
“情报,你们可以验证。营救,我希望尽快看到行动。”陈晓的声音恢复了冷静,“我这边,会配合你们的计划。我会准备‘投名状’,也会去‘自投罗网’,但怎么让oSS觉得我‘奇货可居’,而不是直接把我扔进刑讯室,需要你们和我一起演场戏。”
他需要展现价值,但又不能是唾手可得的价值。
“你需要我们怎么做?”
“在我‘落网’前后,适当释放一些关于我分析能力的‘传奇’故事,特别是对苏联在远东意图的一些‘精准判断’。”陈晓快速说道,“重点是,要暗示我手里可能还掌握着更多关于日本遗留情报网络、以及……对美国未来在亚洲利益构成潜在威胁的未披露信息。”
他要让自己成为oSS觉得需要“争取”和“合作”的资产。
吴老板仔细听着,缓缓点头:“可以操作。我们会通过合适渠道散播。”
“另外,”陈晓最后说道,“给我一个紧急情况下,能单向联系到你们的方式。”
吴老板沉吟片刻,用指尖在落满灰尘的柜台上画了一个简单的符号,像是一个折线。
“记住这个。你需要联络时,不能直接来找我。去中环‘皇后戏院’门口第三个海报栏,用粉笔不起眼地画上这个符号。我们的人看到后,会在第二天下午三点,在旺角‘金陵茶餐厅’留下联络人。你去那里点一壶普洱,看《星岛日报》,自然会有人来对接。这个书店,你不能再来了。”
交易达成。没有握手,没有誓言。
陈晓转身离开书店,铜铃再次干涩地响起。
他走在香港依旧繁华的街道上,感觉脚下的路从未如此清晰,也从未如此沉重。
他要去赴一场明知是陷阱的宴会。
姐姐,等着我。
我们姐弟,一个在明,一个在暗,都要在这最后的棋局里,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