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舱内循环系统发出的嗡鸣在寂静里被无限放大,像根钝针反复刺着太阳穴。

余竹的指尖悬在日记本泛黄的纸页上方,指腹蹭过那些歪斜的字迹,能摸到墨迹里藏着的颤抖——穆楚楚写下这些字时,指节想必是绷得发白的。

窗外是永恒的赭红色虚空。

这艘作为临时收容站的“转角遇见未来号”星舰在虚空滑行得格外慢,白昼时恒星的光会把虚空里的尘埃烧成流动的金红。

到了夜晚,那些尘埃又会凝固成冻住的血痂,一层叠一层,在陨石坑的褶皱里沉淀出数百年的死寂。

余竹总觉得这颜色像某种预兆,此刻落在日记本上,连带着“诅咒之星”四个字都渗出了铁锈味。

“所谓“诅咒之星”,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因为我自来到这里还算上规规矩矩,虽然犯了几次小错,也挨了骂,可是他们还算人性化,给了我十次犯错的机会,所以目前还没有被流放!”

第一行字的墨色偏浅,笔锋犹豫,像是写了又停,停了又写。

余竹能想象楚楚当时的样子:大概是蜷在休眠舱里,借着应急灯幽绿的光,膝盖上摊着这本从原维度带来的硬壳本。

那盏灯总接触不良,光会忽明忽暗地扫过她眼下的青黑,她写字的手一定跟着灯光晃,不然不会在“呢”字的最后一笔拖出那么长的墨痕,像条没力气的尾巴。

“我自来到这里还算上规规矩矩,虽然犯了几次小错,也挨了骂……”

这里的墨迹突然深了些,纸页边缘有被指甲掐过的浅痕。

余竹记得女儿从小就怕挨骂,在原维度的家里,打碎一只杯子都会红着眼圈站半小时,可这里的“骂”是什么样的?

是那些穿着银灰色制服的监管者用机械音念出的规则条文,还是更冰冷的、不带情绪的警告?

楚楚写“还算人性化”时,心里该有多委屈啊,十次机会,听起来像宽容,可谁会把犯错的次数像记军功章似的刻在身份卡上?

余竹仿佛看见女儿每次犯错后,都要盯着身份卡里那个跳动的数字发呆,从10变成9,再变成8,每变一次,就把背脊又挺直一分,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些无形的压力都顶回去。

“但是就“诅咒之星”的字面意思来说,应该不是什么好地方,据说是那些被废弃的小行星,表面覆盖着暗红色的尘埃,所有被流放的人都会在七十二小时内彻底消失,连量子信号都留不下。”

纸页在这里微微发皱,像是被水洇过又风干了。

余竹凑近了些,能闻到淡淡的铁锈味混着消毒水的气息——这是楚楚惯用的钢笔水味道,在原维度时,她总说这种墨水带着点金属的冷香,像实验室里的试剂。

可在这里,这味道却和“暗红色尘埃”缠在了一起。

楚楚是怎么听说那些被流放者的结局的?

是听旁人议论,还是在监管者念规则时,从那些毫无起伏的句子里捕捉到的寒意?

“七十二小时内彻底消失”,这几个字写得格外用力,笔尖几乎要划破纸页,像是要把这残酷的规则刻进自己的记忆里。

余竹想起女儿小时候怕黑,总说黑暗里有会吃人的影子,可现在,她要面对的是连影子都留不下的虚无,连量子信号都消散得干干净净,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此处比咱原有维度奇葩得多,你会发现犯错误来得猝不及防,但是好歹给了机会不是,咱要懂得感恩,毕竟咱们的原有维度也是高度发达的文明不是,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是咱的原则,写到此处,有点想哭,可是谁叫咱寄人篱下呢!”

字迹突然变得潦草,像是急着要把什么想法倒出来。

余竹能想象楚楚写下这句话时的苦笑,原维度的实验室永远窗明几净,每个数据都精确到小数点后六位,可在这里,规则像被狂风卷着的沙砾,毫无章法。

也许是某天早上她按原维度的习惯先迈了左脚,就被警告违规;也许是她在食堂里多喝了一口水,身份卡上的数字就少了一个。

那些猝不及防的错误像细密的针,扎得人连呼吸都要小心翼翼。

可楚楚还是写下了“好歹给了机会不是,咱要懂得感恩”,余竹的喉咙突然哽住了,她仿佛看见女儿把这句话写下来时,用力眨了眨眼,把眼眶里的湿意逼了回去。

是啊,她们来自高度发达的文明,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是刻在骨子里的教养,可在这异乡的维度里,这份教养却成了束缚自己的枷锁。

“写到此处,有点想哭,可是谁叫咱寄人篱下呢!”

这句话的字迹歪歪扭扭,墨色深得发黑,纸页上有一小块明显的褶皱,边缘还带着点硬壳本封面的绿色——那是楚楚把脸埋进本子里蹭到的吧?

余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纸页上,晕开了一小片模糊的水渍,像和多年前那滴眼泪重逢了。

“哦,还有一件事我得说一下,若是你已经拿到了我的日记本,那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可能我已经用完十次犯错的机会,被流放了,因为此维度的规则我只能说一句“太他娘的奇怪了”!”

“哦,还有一件事我得说一下……”字迹突然平稳了些,像是做了什么决定。

余竹的心猛地一沉,她知道接下来的话会有多残忍。

“若是你已经拿到了我的日记本,那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可能我已经用完十次犯错的机会……”

楚楚总是这样,连说自己可能被流放了,都要用精确的概率,好像这样就能让事情变得不那么可怕。

可“太他娘的奇怪了”这几个字却暴露了她的崩溃,笔锋凌厉,墨色深重,像是积攒了无数次的委屈终于冲破了堤坝。

余竹仿佛能听见女儿写下这句话时的哽咽,那些奇怪的规则像一张无形的网,把她困在里面,无论怎么挣扎都逃不出去,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机会一点点减少,直到最后一次犯错,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这也不能怪他们,因为现有维度在容纳其他维度的物质实在是有限,超出部分太多,会造成维度严重过载,这也会加速此维度的高速裂变,从而失控造成坍缩,从另一方面来说,就是现有维度并不欢迎咱们!而不欢迎咱们得理由其实是情有可原的!”

后面的字迹越来越淡,像是写着写着就没了力气。

最后那句话被晕开的墨水覆盖了大半,只剩下几个模糊的笔画。

余竹用指腹轻轻抚摸着那片潮湿的痕迹,能想象楚楚写下这句话时的样子:也许是写着写着就哭了,眼泪一滴滴落在纸上,晕开了墨迹,也晕开了她所有的坚强。

她是不是在最后一刻还想着要安慰自己?

是不是想说“妈妈,别为我难过”?

舱外的恒星渐渐沉入虚空尘埃里,赭红色的尘埃在暮色里泛起诡异的光泽。

“楚楚,我的女儿……”

余竹的声音哽咽着,几乎不成调。

她望向窗外那片无尽的虚空,“诅咒之星”到底是什么样子?

是比这里更浓重的黑暗,还是更刺眼的红?

那些暗红色的尘埃会像流沙一样吞噬掉她吗?

她会不会害怕?

会不会想起小时候妈妈抱着她讲星星的故事?

舱内的嗡鸣依旧,像是谁在低声啜泣。

余竹把日记本紧紧抱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离女儿近一点。

窗外的红尘翻滚着,像一片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焰,烧得她心口生疼。

金属地板的寒意顺着掌心爬上来,余竹猛地从日记本上抬起头,颈椎发出细响。

舱壁的光带正以一种诡异的频率闪烁,青蓝色的光芒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像有无数只手在皮肤上轻轻刮擦。

余竹突然想起来,自己和柏亿不是在“星尘号”上的量子记忆库查询跃迁舰的航行日志吗?

怎么会突然间就来到了“转角遇见未来号”上?

而且,柏亿又去了哪里?

楚楚在日记里说到维度坍缩了,可是自己怎么会没有丝毫感觉?

难道是因为自己从维度裂缝中逃出来时丢失了所有记忆?

或者是自己太过渺小,无法感知维度的坍缩?

还是因为裴珏在我们登舰时真的抹去了我们的记忆?

难道那个裴珏与原有维度的裴珏不是一个人?

或者说,这个裴珏本来就不属于原有维度?

恐慌像藤蔓般缠上来,勒得她喘不过气。

那么此处的“我”是现有维度的“我”吗?

柏亿在哪里?裴珏又在哪里?现在的她,还是原来那个“她”吗?

杜清和伸手碰了碰最外侧的新叶,指尖被刺得发麻。

这盆仙人掌跟着他五年了,自搬来此处放在阳台东南角的老位置,浇水的日子精确到每周三的清晨,连水量都用刻度杯量过——三百毫升,不多不少。

可这三天,他没有回家,怎么会疯长到这种地步?

陶盆底部的透水孔还在滴水,顺着阳台的瓷砖缝蜿蜒成细小的水痕,在月光下像条银色的蛇,悄无声息地爬向他的拖鞋。

“不对劲。”

杜清和喃喃自语,声音在空荡的客厅里散开来。

杜清和就几乎像发疯似的,把自己身边的所有物品都与以往的物品对比。

他转身冲进厨房,拉开橱柜最下层的抽屉,翻出那只用了三年的玻璃水杯。

杯壁上还留着上次喝茶的茶渍,像幅模糊的地图。

他接了半杯自来水,举到眼前平视——

水面稳稳地停在杯身五分之四的刻度线,这是他从大学起就改不掉的习惯,总觉得留些空隙,水喝起来才不会太急。

可近几个月,他分明看着自己把水倒到了杯口边缘,连杯壁的螺纹都浸得发亮。

当时只当是实验太累,手没拿稳,现在想来,那天的自来水好像比平时更沉些,倒进杯子时发出的声响都闷闷的,像有什么东西在水里慢慢舒展。

杜清和拉开客厅的抽屉,他薅了把额前的碎发,卷尺拉得“咔哒”响,头皮被扯得发疼。

显示屏上的数字跳了跳,停在2.3厘米。

他记得三个月前理发时,理发师用推子在耳边比画,说他的头发每月最多长1.3厘米,是天生的细软发质。

可现在,距离上次理发才过了五天,鬓角的头发已经能摸到明显的弧度,连发际线都好像往前挪了挪,额头上的绒毛在灯光下泛着黑,像雨后疯长的青苔。

他猛地想起上周四去理发时的情景。

理发店的镜子擦得锃亮,理发师拿着剪刀在他头顶翻来翻去,嘴里啧啧称奇:“小伙子,你这头发是吃了肥料吗?上礼拜刚剪的板寸,现在都能抓出造型了。”

一番对比下来,果然把他自己都吓得不轻!

他点开对话框,准备给师兄田海旺说这个事情。

手指悬在输入框上半天,终究还是删掉了打了一半的字。

师兄田海旺如果听到这些,肯定嘲笑他被最近的实验搞疯了!

他想象得出田海旺看到消息时的样子:肯定会把手里的烧杯往实验台上一墩,眉毛拧成个疙瘩,用那种半开玩笑的语气骂他:“杜清和你是不是熬傻了?头发长得快不好吗?省得你天天抱怨发型没型。”

可他没说出口的是,田海旺自己也变得奇怪起来。

昨天下午。

与田海旺调数据时,手指不经意间擦过他的手背,指尖软得像团棉花。

他记得以前田海旺的手不是这样的,虎口处有层薄茧,是常年握试管磨出来的,碰一下都觉得硌得慌。

可昨天那下触感,软得像碰了团浸了水的棉花,连指甲盖都透着点粉,修剪得圆润整齐,不像以前那样总留着点毛刺。

起初他以为那是因为师兄要照顾初生的女儿才如此的,现在想来完全不是!

因为以前好好的一个充满阳刚之气的男人,就在近段时间突然变得有些娘娘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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