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维度的天空总是蒙着一层灰蓝色的雾霭,像被谁用湿抹布反复擦拭过,却始终擦不亮那层沉郁。
街道上的人们垂着眼帘行走,皮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像钝锤敲着生锈的铁皮,连风穿过巷口时都带着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在这里,开怀大笑是比钻石更罕见的东西,大多数人习惯用沉默包裹自己,仿佛胸腔里跳动的不是心脏,而是一团亟待熄灭的灰烬。
没人说得清这种普遍的不快乐从何而来。
有人说是因为欲望太多,银行账户里的数字永远追不上橱窗里的标价;有人归咎于价值的崩塌,曾经信奉的真理在某天清晨突然变成了笑话;更多人则在午夜梦回时被隐秘的念头啃噬——那些不敢宣之于口的嫉妒、未曾实现的妄念、藏在西装褶皱里的卑劣,像藤蔓一样缠得人喘不过气。
智者们提出过无数解决方案,有人主张用严苛的道德枷锁锁住人心,有人建议用无休止的劳作填满时间,可到头来,人们只是把不快乐藏得更深,深到在某个失眠的凌晨,连自己都忘了为什么要活着。
直到他的出现,像一颗突然砸进死水潭里的星子。
关于他的来历众说纷纭。
菜市场里剁排骨的大叔说,亲眼看见他从一道撕裂的阳光里跌出来,落地时裤脚还沾着金粉;图书馆里戴老花镜的管理员坚信,他是从古籍中走出来的先知,因为他第一次借阅的书里夹着一片三亿年前的蕨类化石;而街角那个总在酗酒的流浪汉则拍着胸脯保证,此人分明是未来派来的使者,否则怎么会对尚未发生的暴雨了如指掌。
他自己倒从不在意这些猜测,只是偶尔在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时,会对着空气轻声说:“管他呢,来处从来不是归宿。”
故事该从那个风和日丽的午后讲起。
那天的阳光难得穿透了雾霭,把城堡后花园的玫瑰花瓣照得透亮,露珠在叶尖滚来滚去,像一群踮脚跳舞的小精灵。
突然,空气里响起一阵细密的碎裂声,像玻璃被揉成了粉末,紧接着,他就从半空中跌了下来,重重砸在修剪整齐的草坪上。
他趴在冰凉的草叶间,鼻腔里灌满了泥土与玫瑰混合的香气,恍惚间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直到脊椎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他才猛地睁开眼,看见蓝天白云在眼前旋转,像被顽童打翻的调色盘。
“这是哪里?”
他撑起身子时,发现手心沾着几根银色的草丝,那草叶凉得像冰块,在阳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
他记得自己明明还在那个冗长的梦里。
梦里的他叫鹿鸣齐,是个穿着锦缎长袍的鹿家嫡子,在权力的棋局里步步为营。
他记得自己如何在金銮殿上舌战群儒,如何在深夜的密室里篡改兵符,如何在城破之日站在城楼顶端,看着敌军的鲜血染红护城河。
可最清晰的,还是隔壁那个在海棠花树下弹琴的穆家姑娘……她的手指像白玉雕成的,琴弦一动,满树的花瓣就簌簌往下落,落在她青碧色的裙摆上,像落了一场粉色的雪。
他费尽心机得到了天下,却在某个黎明发现,海棠花树下的石凳空了,琴弦断成了三截,风里飘着一张字条,墨迹被露水洇得模糊:“君以天下为棋,妾不与为营。”
三个月后,她竟然与自己的儿时玩伴成亲!
梦醒时,他的枕头湿了一大片。
他坐在床上发了三天三夜的呆,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姑娘转身时的背影,她的裙摆在风里扬起的弧度,她最后看他时眼里的那点失望,比梦里失去的江山更让他心痛。
他开始疯狂地寻找她,在大街小巷穿梭,逢人就描述她的模样,可人们要么避开他的目光,要么把他当成疯子。
直到某天,他在一面镜子里看见自己,才惊觉镜中人穿着陌生的衣服,眼神里带着他从未见过的茫然——原来那真的只是个梦。
可他偏要在现实里找到那个梦。
城堡的后花园寂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喷泉的声音,像谁在低声啜泣。
难道这一切还是梦?
他扶着玫瑰丛站起来,打量着眼前这座哥特式建筑,尖顶直插云霄,石雕的怪兽在墙头上沉默地蹲伏,窗玻璃上的彩绘描绘着不知名的神话,一个长着翅膀的少年正把箭射向自己的心脏。
他沿着鹅卵石小径往前走,推开那扇雕花的橡木大门时,门轴发出一声悠长的吱呀声,惊得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
城堡里空无一人。
巨大的水晶吊灯垂在穹顶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斑,落在铺着红地毯的楼梯上,像撒了一地的星星。
他喊了一声“有人吗”,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撞来撞去,最后变成微弱的回音消失在某个角落。
他沿着楼梯往上走,木质的台阶在脚下发出沉闷的呻吟,走廊两侧的油画里,陌生的面孔都在盯着他看,那些眼睛仿佛会动,在他转身的瞬间眨了一下。
直到他推开走廊尽头那扇虚掩的门。
房间里堆满了相册,从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像一座沉默的小山。
他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翻开时指尖微微发颤。
第一页是个婴儿的照片,皱巴巴的小脸埋在襁褓里,眉眼间却有他熟悉的轮廓;第二页是个背着书包的少年,站在一所学校的门口,笑容里带着点倔强;第三页是个穿着西装的青年,在某个颁奖典礼上举杯,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一页页翻过去,照片里的人逐渐长大、变得成熟,每一张脸都是他自己,却又都不是他记忆里的自己。
他瘫坐在地板上,相册从手里滑落,照片散了一地。
那些不同年纪的“他”在地板上望着他,有的在笑,有的在哭,有的眼神空洞,有的满眼沧桑。
冷汗顺着他的脊梁骨往下流,他突然觉得这座城堡像一个巨大的胃,而自己是被吞进来的食物,正被无数双眼睛监视着消化的过程。
“这不是真的……”
他捂住脸,指缝间漏出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不是他们,我是……”
他想说自己是鹿鸣齐,却发现这个名字在舌尖打转,怎么也说不出口。
不知过了多久,楼下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像是有老鼠跑过。
他猛地抬起头,想起自己还没检查过城堡的地下室。
也许那里有人?
也许这一切只是个恶作剧?
他扶着墙壁站起来,双腿发软,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通往地下室的门藏在厨房的储藏室里,是一块伪装成墙壁的石板,他摸索着找到机关时,指尖还在不停地颤抖。
石板缓缓移开,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点金属的味道。
他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照下去,楼梯蜿蜒向下,扶手积着厚厚的灰尘。
“有人吗?”
他又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祈求。
地下室比他想象的大得多,像一个地下宫殿。
当他的手电筒扫过墙角时,突然被一片耀眼的金光刺得睁不开眼。
他愣了几秒,才慢慢看清——那里堆着的不是别的,是几百吨黄金。
金条码得整整齐齐,像一堵闪着光的墙,金砖铺在地面上,踩上去能听见清脆的响声,连空气里都漂浮着细碎的金粉,吸入肺里,仿佛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恐惧瞬间被狂喜取代。
他扑到黄金堆前,抓起一根金条贴在脸上,冰凉的金属贴着滚烫的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感。
他想起梦里鹿鸣齐为了权力费尽心机,却连那个姑娘的一片衣角都留不住,而现在,他拥有的是比梦里更实在的东西。
“原来现实是这样的。”
他把金条抱在怀里,像抱着全世界,“原来快乐可以这么简单。”
从那天起,他用黄金撬动了整个世界,当然第一步还是熟悉这个维度。
后来发现这个维度的人,似乎都很不开心!
于是他买下一颗星球,与最顶尖的游戏集团合作,请来了最好的设计师设计神经接入系统,打造了一个顶级的真人游戏乐园!
星球的太空港上面刻着一行字:“在这里,找回你丢失的心跳。”
他邀请了各行各业的精英,一起策划了一场场真人游戏——
在森林里追捕恐龙,在海底与美人鱼共舞,在太空舱里模拟星际旅行,在古代的战场上体验金戈铁马。
游戏开始的那天,整个维度的雾霭似乎都散开了。
人们走进乐园时,脸上带着迟疑的笑容,当第一声欢呼从过山车顶端响起时,像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笑声、呐喊声、惊叹声此起彼伏,汇成一片欢乐的海洋。
有人在模拟的宫廷里穿上了龙袍,对着空气喊出压抑多年的野心;有人在虚拟的沙漠里埋葬了写满怨恨的纸条,看着火焰把纸灰吹向天空;还有人在镜像迷宫里与“另一个自己”相拥,泪水混着笑声滑落。
他站在乐园的最高处,看着下方狂欢的人群,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
他知道这些快乐或许是暂时的,就像雨后的彩虹,可至少此刻,那些紧锁的眉头舒展了,那些沉重的脚步轻快了,那些藏在心底的隐秘与罪恶,似乎都在游戏里找到了出口。
他想起那个梦中的姑娘,如果她在这里,会不会也对着旋转木马微笑?
可人心总是填不满的。
当最初的新鲜感褪去,人们开始追求更刺激的游戏——与恶魔交易灵魂,在背叛与救赎中反复挣扎,用虚拟的鲜血洗涤现实的愧疚。
他看着游戏记录里越来越扭曲的选择,突然觉得后背发凉。
某个深夜,他坐在监控室里,看见一个男人在游戏里杀死了“虚拟的妻子”,脸上却带着解脱的笑容,而现实中,他的妻子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等着他回去签字做手术。
他关掉监控,双手插进头发里。
他原本以为,释放欲望就能带来快乐,可到头来,欲望像野草一样疯长,把人们拖进了更深的泥潭。
他想起梦里的鹿鸣齐,那个为了权力不择手段的自己,原来不管在梦里还是现实,他就是这样的人。
罪恶的种子是在某个失眠的夜晚发芽的。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沉迷于观察人们在游戏里的挣扎,那些贪婪、嫉妒、残忍,像一场精彩的戏剧,让他暂时忘记了对那个姑娘的执念。
他开始偷偷修改游戏程序,增加更残酷的关卡,看着人们在虚拟的地狱里哭嚎,他的心脏会像被羽毛搔过一样发痒。
“只是为了研究。”
他这样告诉自己,却在深夜里惊醒,看见自己的双手沾满了虚拟的鲜血。
他变得越来越孤僻,把自己关在城堡的地下室里,对着黄金堆发呆。
那些曾经让他感到踏实的金条,此刻像一块块冰冷的墓碑,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开始分不清现实与虚拟,有时会对着空气喊那个姑娘的名字,有时又会把城堡里的相册撕得粉碎,碎片飘落在黄金堆上,像一场黑色的雪。
雨丝像冰冷的针,斜斜扎进城堡的落地窗。
他站在窗前,指尖划过玻璃上凝结的水雾,看着屏幕里乐园遗址上盘旋的乌鸦。
那些曾经的欢笑声仿佛还粘在潮湿的空气里,此刻却成了挠心的痒——不够,远远不够。
真正的释放从来不是模拟的厮杀,而是把灵魂撕开一道口子,让那些藏在最深处的恶,像脓一样淌出来。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疯长成缠心的藤蔓。
他开始在深夜修改游戏蓝图,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比地下室黄金的碰撞更让他心跳加速。
他要拆掉那些安全护栏,撤掉所有虚拟缓冲,让每一次挥拳都带着骨裂的脆响,让每一次背叛都连着真实的血泪。
“这才是他们想要的。”
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般蔓延,“他们嘴上说着和平,骨子里却在渴望一场浩劫。”
集团的反对声像潮水般涌来。
会议室里,西装革履的高管们把报表拍在桌上,数字在投影仪上跳动,像一颗颗冰冷的子弹。
“用户流失了百分之七十!”
总裁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雪茄的烟雾在他眼前缭绕,“我们不是刽子手,是娱乐提供商!”
他只是慢条斯理地转动着无名指上的金戒指,那戒指是用地下室的金砖熔铸的,贴在皮肤上总有种灼烧感。
“您看这组数据。”
他点开另一份报表,屏幕上跳出一行猩红的数字,“留下的百分之三十,付费额度是以前的十倍。”
他抬眼时,目光像淬了冰,“他们不是流失了,是被筛选掉了。剩下的,才是我们真正的‘朋友’。”
雨停的时候,第一批“新玩家”来了。
他们穿着黑色的风衣,眼神里带着狩猎般的兴奋,走进乐园时,鞋底碾过未烧尽的木屑,发出细碎的声响。
有人用刀鞘敲了敲生锈的铁笼,那是以前关押“虚拟猛兽”的地方;有人对着断壁残垣拍照,嘴角的笑里藏着不加掩饰的期待。
他站在监控室里,看着这些人摩拳擦掌,突然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这就是他要的,这就是人性的真相。
真正的“惊喜”还在后面。
当玩家们厌倦了与机器对峙,当虚拟的惨叫再也满足不了他们的耳朵,他把目光投向了宇宙的边缘。
在那些文明尚未开化的星球上,在那些被时间遗忘的角落里,有无数挣扎求生的灵魂。
他派出的舰队带回了第一批“货物”,他们被关在透明的舱室里,眼神里有惊恐,有麻木,有对未知的茫然——
这些都是从坍缩维度逃出来的人,他们的家园在维度碰撞中坍缩化为乌有,带着侥幸逃生,如今成了他手里最完美的Npc。
未开化的星球被改造成了中转站,他走过“产品”舱室时,里面的人会贴在玻璃上看他,像动物园里的动物。
有个小女孩伸出手,指尖在玻璃上画着什么,眼神干净得像未被污染的星空。
他停下脚步,看着那只小小的手,突然想起梦里海棠花树下飘落的花瓣。
“他们本来就该与维度一起消失!”
他对自己说,转身时脚步有些踉跄,“他们只是“产品”,是道具,是让游戏更完美的Npc。”
乐园重新开张的那天,天空又下起了雨。
新玩家们走进用白骨装饰的大门,脸上泛着亢奋的红光。
黑暗的角落,“Npc”们正按照设定好的剧本,开始他们被安排好的命运——逃亡,反抗,然后在玩家的笑声中倒下。
他站在最高的塔楼上,手里端着一杯红酒,看着屏幕里上演的“真实剧情”,独自饮下属于他的孤独!
雨打在脸上,冰凉刺骨,可他却觉得浑身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