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西湖畔那次偶遇之后,张玉堂的身影便如同在他自己心中扎了根一般,再也挥之不去。回到借住的客栈,他辗转反侧,眼前尽是那绿衣少女灵动的身影、清脆的声音、以及那双时而狡黠时而清澈的眸子。他本是出来游学,计划在钱塘盘桓数日,遍访名胜古迹,拜会一下当地学者便继续行程。可如今,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了。
“青姑娘…她只说姓岑,并未告知住处…钱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该如何寻她?”张玉堂心中既是思念,又是懊恼,懊恼自己当时为何不再大胆些,问个清楚。但他转念一想,那青姑娘气质非凡,言行独特,绝非寻常小户女子,在这钱塘地界,或许并非寂寂无名之辈?
此念一起,他顿时坐不住了。翌日一早,便匆匆起身,也顾不上去什么名胜古迹了,只在钱塘城内城外,尤其是西湖周边,人流密集之处徘徊,目光不住搜寻,期盼能再次见到那抹令他魂牵梦萦的绿色身影。
一连两日,他都一无所获。就在他几乎要灰心丧气,怀疑那日是否只是南柯一梦之时,却在第三日下午,于清河坊街口,一眼便看到了那个正从一家绸缎庄里走出来的熟悉身影!
“青姑娘!”张玉堂喜出望外,几乎是小跑着冲了过去,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激动与喜悦。
小青正拿着一匹新选的湖绉,打算回去给姐姐看看,忽听有人唤她,回头一看,竟是那个西湖边遇到的“傻书生”。见他一脸惊喜、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不由奇道:“咦?是你?你还没离开钱塘吗?”
“尚未尚未!”张玉堂连忙摆手,努力平复呼吸,作揖道,“能再次得见姑娘,真是…真是天意垂怜!小生这两日…”他话到嘴边,差点将“四处寻你”说出口,觉得太过唐突,急忙改口,“…这两日仍在领略钱塘风物,只觉得愈发精彩,不忍离去。”他目光落在小青手中的湖绉上,连忙寻了个话题,“姑娘也来选购衣料?这匹湖绉颜色清雅,正配姑娘气质。”
小青看了看他,觉得这书生似乎比上次见面更显局促,但也更显热切。她扬了扬手中的料子,随口道:“随便看看。你怎么一个人逛到这里来了?”
“啊,闲来无事,随意走走。”张玉堂压下心中狂喜,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些,“不知…不知青姑娘接下来欲往何处?若无事,小生可否…”
“我要回家了。”小青打断他,她确实打算回府了。
张玉堂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立刻又振作精神,从袖中取出一个卷轴,双手奉上,脸色微红道:“青姑娘,那日与姑娘西湖一晤,回去后小生心潮澎湃,偶得几句拙诗,乃是描绘西湖春色及…及心中所感。小生笔墨简陋,恐污姑娘清目,但…但一片赤诚,还望姑娘莫要嫌弃。”
小青微微一怔,送诗?这倒是新鲜。她接过卷轴,展开一看,是一手端正清秀的行楷,诗句工整华丽,多是赞美西湖景致,但字里行间,却不乏“巧遇仙姝”、“灵韵动心”之类的隐约词句。她虽不专研诗词,但也看得出这书生文采不错,而且这诗…分明是意有所指。
她抬眸,见张玉堂正紧张地望着自己,眼神清澈而热切,满是期盼。她心中那点新奇感又升了起来,还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被人如此郑重对待的异样感受。她收起卷轴,笑了笑:“写得还挺好看。谢谢你了。”
见她收下,并未露出厌恶之色,张玉堂心中大石落地,勇气倍增,脱口而出:“青姑娘!明日…明日午后,西湖孤山放鹤亭畔有雅集,皆是些文人墨客吟诗作画,想必颇为热闹。不知…不知姑娘可有雅兴一同前往观赏?”他说完,心又提了起来,生怕被拒绝。
小青本想拒绝,她对什么文人雅集实在没什么兴趣,那些酸溜溜的吟唱在她听来远不如修炼一道法诀来得有趣。但看着张玉堂那充满期盼、甚至带点恳求的眼神,那句“不去”到了嘴边,却鬼使神差地变成了:“明日午后?嗯…若我得空,便去看看罢。”
她没有给出明确承诺,但这对张玉堂来说,已是天大的好消息!他顿时喜笑颜开,连连道:“好好好!那小生明日午后,就在放鹤亭畔恭候姑娘仙驾!即便…即便姑娘不得空,小生也会一直等候!”那架势,仿佛就算等到天荒地老也心甘情愿。
小青看着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噗嗤”一笑,觉得这人真是傻得有点可爱。她摆了摆手:“行了,我知道了。我先回去了。”说罢,转身离去。
张玉堂站在原地,一直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之中,脸上的笑容久久未散,只觉得满心满腔都是快活,仿佛整个钱塘城的春光都汇聚到了自己身上。
翌日,小青其实并无他事。她想起昨日的约定,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觉得闲着也是闲着,去看看那“傻书生”到底要搞什么名堂也好,便依言去了孤山放鹤亭。
果然,离得还远,便看到张玉堂早已等在亭外,正翘首以盼。他今日特意换了一身崭新的宝蓝色直裰,更显得身姿挺拔,面如冠玉。一见到小青的身影,他立刻快步迎上,脸上绽放出无比灿烂的笑容,眼中的欣喜几乎要溢出来。
“青姑娘!你来了!”他的声音都透着轻快。
“嗯,来看看。”小青点点头,随他走入亭子。
亭内果然聚集了不少文人学子,或吟诗,或作画,或品茗清谈,颇为风雅。张玉堂在小青身旁,低声为她介绍着在场稍有名气的人物,讲解着诗词画作。他学识确实渊博,谈吐也不乏趣味,并非一味死板。小青虽不懂其中深意,但听他娓娓道来,倒也不觉烦闷。
期间,有人见张玉堂身边伴着一位如此灵秀陌生的姑娘,不免打趣询问。张玉堂总是笑着介绍是“友人”,言语间维护备至,却又克制守礼。有人提议以“湖光山色”为题联句,张玉堂才思敏捷,接连对出几句妙语,引得众人称赞。他对出诗句后,总会下意识地看向小青,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求表扬的意味。
小青见他文采风流,受到众人赞赏,心中竟也隐隐生出一丝与有荣焉的奇怪感觉。当他看过来时,她便对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只是这一个简单的动作,竟让张玉堂如同吃了蜜糖一般,整个人都焕发出更加夺目的光彩,接下来的表现更是超常发挥。
雅集结束后,张玉堂又邀请小青泛舟游湖。夕阳下的西湖,美得如同梦境。张玉堂不再高谈阔论,只是安静地坐在船头,偶尔指着天边的晚霞或水面的飞鸟,轻声说上一两句。气氛宁静而微妙。
小青看着他被夕阳勾勒出的侧影,听着他温和的嗓音,忽然觉得,就这样安静地待着,似乎…也不坏。一种从未有过的、暖洋洋、软绵绵的感觉,悄无声息地包裹住她。她不太明白这是什么,只是觉得…很舒服,让人有点沉醉。
此后数日,张玉堂总是能找到各种“恰巧”的理由与小青“偶遇”,然后便是一番热情的邀请,或游湖,或品茗,或只是单纯地散步聊天。他待小青极其尊重,言行发乎情止乎礼,但那份炽热的情意,却透过他每一次专注的凝视、每一句真诚的赞美、每一次小心翼翼的呵护,清晰地传递过来。
小青从一开始觉得“有趣”、“傻气”,渐渐变得开始期待与他的见面。她会无意识地留意街上的书生打扮的人,会在他称赞她时感到一丝隐秘的欢喜,会在修炼间隙,忽然想起他说过的某句笑话而莞尔一笑。甚至有一次,她对着水镜,下意识地比了比张玉堂送的那匹湖绉颜色。
这种变化,如何能瞒过朝夕相处的白素贞与洞察秋毫的马小玲?
白素贞忧心忡忡,几次私下提醒小青:“青儿,那张公子虽是好人,但人妖殊途,你莫要投入太多感情,最终伤了自己。”
马小玲则只是冷眼旁观,偶尔看向小青的眼神中会带上一丝了然与淡淡的怜悯。她深知这便是小青命中之劫,非外力可强阻,只能靠她自己度过。她只是更加留意小青的修行状态,并暗中推算着那缕情丝缠绕的深浅。
而小青自己,却逐渐深陷其中而不自知。她开始感到困惑。人类所说的“情”,究竟是何物?为何会让人如此心绪不宁?又为何…带着一种既甜蜜又令人隐隐不安的悸动?
这一日打坐,她试图凝神静气,运转“碧水凝元诀”。然而,法力行至心脉附近,却总是不如往日顺畅,脑海中不时浮现张玉堂的笑容话语,导致心神微澜,气息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紊乱。她强行压下,虽未出岔子,却第一次感到修行之路似乎遇到了某种无形的障碍。
她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与烦躁。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对她而言极为陌生。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皎洁的明月,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张玉堂送的诗卷。
情丝,已悄然缠绕,悄然萌生。劫数,无声无息地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