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仙活过来了。
这个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许家左邻右舍,乃至整个钱塘医馆病患圈。街坊们纷纷上门道贺,言语间充满了对白素贞“医术高超”或“寻得奇药”的赞叹,以及对许仙大难不死的庆幸。李公甫和许姣容更是喜极而泣,拉着许仙的手看了又看,仿佛要确认这并非梦境。
许府之内,连日来的阴霾与死寂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的热闹。
然而,在这份看似圆满的喜悦之下,潜流暗涌。
许仙的身体确实一日好过一日。仙草的精元不仅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更涤荡了他体内的沉疴旧疾,使他面色甚至比病前更为红润健康,精力也似乎更加旺盛。他依旧温和谦逊,对前来道贺的邻里拱手致谢,对白素贞和小青更是体贴有加,时常握着白素贞的手,感慨道:“娘子,辛苦你了,为我奔波求药…”
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正轨,甚至比以往更好。
但白素贞和小青却敏锐地察觉到,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许仙的眼神,时常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难以捕捉的恍惚和空洞。尤其是在夜深人静,或是独自一人稍作停歇之时,那眼神会骤然失焦,仿佛灵魂突然抽离,坠入了某个冰冷的、漆黑的深渊。虽然只是短短一瞬,他便会迅速回过神来,掩饰般地拿起医书或端起茶杯,但那瞬间的陌生与疏离,却像一根细针,刺痛着白素贞的心。
他变得异常畏惧寒冷。虽是初夏天气,他却时常觉得手脚冰凉,夜里需要盖上厚厚的棉被。偶尔一阵穿堂风吹过,他都会激灵灵打个冷颤,脸色微微发白。
更让白素贞不安的是,他开始频繁地做噩梦。
起初,他只是睡眠不安,眉头紧锁,偶尔发出几声模糊的呓语。白素贞轻声唤醒他,他便茫然四顾,只说梦魇住了,记不清梦见了什么。
但渐渐的,噩梦变得清晰而频繁。
“蛇!好大的蛇!白色的!冰冷的…眼睛…看着我!”深夜里,许仙会突然从睡梦中惊坐而起,浑身冷汗淋漓,瞳孔放大,呼吸急促得如同风箱,死死抓住身旁白素贞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
“官人!醒醒!那是梦!只是噩梦!”白素贞心如刀割,只能强作镇定,一遍遍柔声安抚,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许仙在她温柔的抚慰下逐渐平静,眼神恢复清明,看着妻子担忧的面容,脸上会露出深深的愧疚和困惑:“娘子…对不住,我又魇着了…真是奇怪,总是梦到…梦到…”他摇摇头,似乎极力想驱散脑中那些恐怖的碎片,“许是病了一场,心神还未稳固。”
白素贞只能点头,将担忧深深埋入心底,用更无微不至的关怀包裹他。她暗中加大药膳中安神定魄药材的比例,甚至不惜耗费自身修为,每晚在他入睡后,以温和的仙灵之气为他梳理经脉,安抚神魂。
然而,收效甚微。
那恐怖的记忆,并非储存在普通的识海,而是如同烙印,深深刻入了他的灵魂本源。仙草能修复肉身的损伤,凝聚离散的魂魄,却无法彻底抹去那源于生命最本能恐惧的、惊心动魄的一瞥。相反,正因为魂魄被仙草强大的力量重塑凝聚,那恐惧反而被包裹得更加紧密,如同休眠的火山,随时可能因一点刺激而猛烈爆发。
而这一切,都被一双无形而充满恶念的眼睛,窥视在眼里。
那缕自城外潜入的微弱魔气,如同最狡猾的寄生虫,早已悄无声息地附着在了许仙府邸的周围,贪婪地汲取着空气中弥漫的复杂情绪:白素贞的担忧与恐惧,小青的焦虑,以及许仙内心深处那无法言说、日夜滋长的惊悸与阴影。
这魔气并非实体,更像是一缕源自域外、充满负面能量的意念投影,它无法直接造成巨大的物理破坏,却最擅长捕捉和放大生灵内心深处的脆弱与阴暗。
它感知到许仙灵魂上的那道“裂痕”,那充满了恐惧、疑惑和不安全感的缝隙。于是,它开始行动。
每当许仙被噩梦惊醒,心神失守的那一刹那;每当他独处发呆,眼神恍惚的那一瞬间;甚至当他看到一条普通的草绳、一幅绘有蟒形图案的画作而微微一怔时…那缕魔气便会如同跗骨之蛆,悄然渗透,将一丝丝冰冷、扭曲、充满蛊惑的意念,注入他动荡的心神深处。
那些意念并非具体的言语,而更像是一种情绪的催化,一种暗示的低语:
* “…那真的只是梦吗?为何如此真实?冰冷的鳞片…猩红的信子…”
* “…最亲近的人,是否也有你看不见的另一面?…”
* “…为何偏偏是你看到?是警告?还是…”
* “…害怕是正常的…怀疑也是正常的…你应该弄清楚…”
* “…佛法无边,或许才能驱散邪祟,护你心安…”
这些杂念如同毒种,落入许仙那被恐惧滋养的心田,迅速生根发芽,不断放大他原本只是潜藏的疑虑和不安。他开始变得更加沉默,有时看着白素贞忙碌的背影,眼神会变得复杂难明。白素贞偶尔靠近,他会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缩一下手指,虽然立刻反应过来,掩饰过去,但那瞬间的疏离,如何能瞒过深爱他、又心怀鬼胎的白素贞?
魔气缭绕,无声地侵蚀着许仙的心智,将他推向怀疑与恐惧的深渊。而这一切,都完美地掩盖在他日渐康复的体魄和日常的温和言行之下。
这一日,许仙感觉身体大好,便提出想去医馆看看。白素贞自然欣然同意,或许重回熟悉的环境,能让他更快摆脱梦魇。
夫妻二人相携来到保和堂。伙计和病患们见到许仙康复,都十分高兴,纷纷上前问候。许仙笑着回应,开始坐堂问诊。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
直到午后,一位常来的老婆婆抓完药,闲话几句,最后叹道:“许大夫,您真是福大命大!昏死过去那么多天,竟都能被尊夫人救回来,真是菩萨保佑!说起来,您昏迷那会儿,脸色青得吓人,我们都以为…唉,幸好幸好!尊夫人怕是求来了仙丹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许仙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昏迷…好多天…脸色青得吓人…
这些词汇,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他刻意封闭的记忆闸门!
脑海中,那些支离破碎的、被定义为“噩梦”的画面,骤然变得清晰无比!不再是模糊的梦魇,而是无比真实的记忆——杯中的酒液、妻子瞬间痛苦的神色、然后…然后便是充斥整个视野的、冰冷的、巨大的白色鳞片!那双毫无感情的、冰冷的竖瞳!令人窒息的腥风!
“呃!”许仙猛地捂住额头,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手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官人?你怎么了?是不是又不舒服了?”白素贞一直留意着他,立刻察觉异常,连忙上前扶住他,声音充满了担忧。
她的触碰,此刻在许仙的感受中,却仿佛带着一丝冰冷的滑腻感,与他噩梦中那可怕的触感隐隐重叠!
“没…没什么…”许仙猛地抽回手,动作幅度之大,让白素贞和小青都愣住了。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挤出一个极其僵硬的笑容,“只是突然有些头晕…可能…可能还没好利索…我…我回去歇歇就好…”
他几乎是踉跄着站起身,不敢再看白素贞的眼睛,逃也似的离开了医馆,留下白素贞和小青面面相觑,心中同时升起一股冰冷的寒意。
许仙跌跌撞撞地回到府中,将自己关进书房,背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息,浑身冰冷颤抖。
不是梦…那不是梦!
那恐怖的一幕,是真的!他亲眼所见!
他的娘子…他温婉贤淑、医术通神的娘子…竟然是…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疯狂地啃噬着他的理智和心脏。极致的恐惧与巨大的背叛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
就在这时,那缕魔气感受到了他心神前所未有的动荡,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兴奋地汇聚而来,将那充满蛊惑的低语,前所未有地清晰注入他的脑海:
“…看吧…你亲眼所见…并非虚妄…”
“…人妖殊途…何其可怕…何其危险…”
“…今日能现形吓你,他日便能…”
“…唯有佛法…唯有金山寺的法海禅师…方能护你周全…度你出苦海…”
“法海禅师…”许仙无意识地喃喃念出这个名字。之前法海在街头的点化、赠符,那些话语此刻无比清晰地回响在耳边。原来,禅师早已看透一切!原来,他一直在试图点化自己,救自己出苦海!
恐惧、困惑、对未知的惧怕、对“非人”存在的本能排斥,在魔气的催化和放大下,彻底压倒了他对白素贞的爱意与过往的恩情。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寻求庇护的光芒。
对!去找法海禅师!只有禅师能告诉他真相!只有禅师能救他!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再也顾不上其他,猛地拉开门,甚至来不及和白素贞说一声,便神情恍惚、脚步虚浮地冲出了家门,朝着城外金山寺的方向,疾步而去。
在他身后,那缕魔气满意地盘旋着,散发出无声的、恶毒的狞笑。它的任务,初步达成了。而此刻的白素贞,还在医馆中焦急地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查看许仙的状况,浑然不知,她的官人,正一步步走向那条被蛊惑的、通往分离与悲剧的道路。
风雨,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