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缕残阳的余晖,如同不忍离去的叹息,恋恋不舍地拂过雷峰塔冰冷的塔尖,旋即彻底没入西山之后。无边的暮色自四野合拢,将天地万物温柔而又不容抗拒地拥入黑暗的怀抱。白日里那场惊天动地的巨变——滔天的洪水、狰狞的魔物、璀璨的仙光佛印、以及那天罚般的暗金巨柱——都随着光线的消逝,渐渐沉淀为记忆里一幅幅模糊而惊心动魄的画面,唯有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泥腥与水汽,以及那无处不在的、沉甸甸的悲凉,固执地证明着一切并非虚幻。
马小玲静立于一片狼藉的江岸高处,夜风拂动她素雅的衣袂,猎猎作响,却吹不散她眉宇间那抹深沉的凝思。她的目光,越过逐渐恢复平静、在夜色下泛起幽暗微光的江面,久久凝视着西湖方向那座已然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巨塔轮廓。
雷峰塔。
白日里,它金光万丈,如同天意的具现,执行着冰冷无情的裁决。此刻,它沉默地矗立在夜色里,更像一座巨大的坟墓,埋葬了一段惊世的情缘,也封印了一个千年修行的痴心。
“天意如刀…”马小玲轻轻吐出这四个字,声音低微得几乎融入风中,带着一种看尽沧桑后的淡淡疲惫与深彻的冰凉。
她见过太多命运弄人。僵约世界中的生离死别、轮回纠葛,与眼前这一幕何其相似。天道运转,自有其规,赏善罚恶,看似公允,却往往冰冷得不近人情。白素贞水漫金山,造成生灵涂炭,业力缠身,触犯天条,被镇于塔下,从“理”而言,似乎是罪有应得,是天道的公正。
然而,那“理”之外呢?
那千年修行只为人间真情的执着,那为救夫郎不惜燃烧元丹的决绝,那临产前绝望而无助的眼神,那最后时刻体内一闪而逝、连法海都为之愕然的纯正仙灵根基…这一切,在天条那柄无情巨刃之下,似乎都变得无足轻重,只需轻轻一挥,便可斩断所有因果情由。
这,便是天道?这便是修行之人最终要面对和顺从的“意”?
马小玲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嘲讽意味的弧度。她来自另一个体系,见过盘古族操控命运,见过凡人逆天改命,对于这种看似至高无上、不容置疑的“天意”,她心存敬畏,却未必全然信服。
只是,在此界,这天意之刀,终究是落下了,斩得如此干脆,如此彻底。
她的目光微转,落在不远处金山寺的山门处。
许仙不知何时已挣扎着爬起,却又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无力地依靠在冰冷的石狮旁。他面无人色,眼神空洞地望着雷峰塔的方向,整个人如同化作了一尊绝望的雕塑。暮色中,看不清他脸上是泪痕还是水渍,只能感受到那股几乎要将他压垮的、名为“悔恨”的巨大痛苦。
他或许在后悔自己的懦弱与猜疑,后悔轻易信从法海躲入寺中,后悔未能在那最后关头站出来保护妻子…甚至可能,在恐惧与悔恨交织的极致中,生出一种荒谬的念头:若他从未与白素贞相遇,是否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巨大的心理冲击和罪恶感,已经让这个原本温吞善良的凡人,走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红尘情爱,世间繁华,乃至生命本身,在此刻的他看来,或许都失去了意义。
法海的身影出现在寺门内,并未走出。他隔着一段距离,看着失魂落魄的许仙,目光复杂。他看到了许仙的崩溃,这并非他“度化”想要的结果。他期望的是许仙幡然醒悟,斩断情缘,皈依我佛,得大解脱,而非如此这般心死如灰。那天意显化镇压白素贞,虽印证了他的“正确”,却也让他心中那丝因感知仙灵之气而产生的疑虑悄然放大,更让他此刻面对许仙的惨状时,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滞涩。
他双手合十,低诵一声佛号,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传开,带着一种试图安抚人心的力量,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许施主,尘缘已断,孽障已除。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寺中青灯古佛,方可涤净尘心,得享清净。”法海的声音依旧沉稳,却少了几分白日的金刚怒目,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劝诫。
许仙仿佛没有听见,依旧痴痴地望着远方,一动不动。
马小玲收回目光,心中了然。法海的“岸”,或许并非许仙此刻想要的,也未必是他真正的归宿。但经此巨变,尘世于他,确实已无可留恋。
果然,良久,许仙的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如同提线木偶般转过身。他看了一眼寺内的法海,眼神空洞,没有任何情绪,既无怨恨,也无感激。
然后,他做出了决定。
他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迈过了金山寺那高高的门槛。脚步虚浮,背影佝偻,仿佛每一步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没有再看一眼外面的世界,没有再看一眼雷峰塔的方向,甚至没有留意远处抱着孩子、对他投来仇恨目光的小青。
他就这样,沉默地、心死地,走入了那佛门清净地,走入了那曾被他视为避难之所,如今却更像是一座心灵囚笼的地方。
从此以后,世间少了一个优柔寡断的药铺伙计许仙,金山寺多了一个心如槁木、带发修行的居士。
斩断尘缘?或许吧。但这是以摧毁一个人对世间所有美好念想为代价的“斩断”。
马小玲轻轻叹息一声。这或许就是天意之刀落下后,最典型的结局之一。当事人或许得到了“公正”的审判,但被这刀锋波及、乃至改变了命运轨迹的,又岂止一人?
她的视线再次投向另一边。
小青依旧跪坐在那冰冷的山石上,怀抱着熟睡的婴儿。夜色中,她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无助。但马小玲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具单薄身躯内,原本因姐姐被镇而几乎崩溃的悲伤,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转化为另一种东西——冰冷、坚硬、如同万年寒冰般的仇恨。
那仇恨的对象,是法海,是金山寺,是那无情的天条,或许…也包括了懦弱的许仙。
这仇恨,将成为她活下去的唯一支撑,也将是她未来修行路上最大的心魔与劫数。
夜风更冷了,吹过泛滥后的疮痍大地,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亡魂的低泣。
天意如刀,斩断尘缘俗念,也斩出了新的因果与孽债。
马小玲抬头望向深邃的夜空,繁星渐次亮起,冷漠地注视着人间的一切悲欢离合。她知道,白蛇传说的重要一章已然翻过,但故事,还远未结束。
塔下的白素贞,寺中的许仙,怀恨的小青,稚嫩的婴儿…他们的命运之线,依旧纠缠。
而她自己,于此间而言,是旁观者,是插手者,亦成了这因果的一部分。
她收敛心神,将那份对“天意”的慨叹深藏心底。路,还要继续走下去。至少眼下,还有亟待处理的事情——比如,那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孩子,以及那个被仇恨填满心灵的青蛇。
夜色,彻底笼罩了钱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