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唐敖和多九公看完那块匾之后,就进了城。城里特别热闹,人来人往的,买卖不停,人们的穿着谈吐,跟天朝没什么两样。唐敖看见对方说话他们能听得懂,就问一位老翁,这地方为啥叫“好让不争”,可老翁一点儿都听不懂他说的意思。唐敖又问这地方为啥国名叫“君子国”,老翁也说不知道,连着问了好几个人,都是这样。
见此情形,多九公就说:“我看呐,这国名和‘好让不争’这四个字,大概是旁边国家给起的,所以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这是啥意思。刚才咱们一路看过来,种地的互相让地界,走路的互相让路,这就是不争的意思。而且不管是当官的还是老百姓,不管有钱没钱,举止言谈都恭恭敬敬有礼貌,也对得起‘君子’这俩字。”唐敖说:“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还得慢慢观察,才能弄明白其中的内情。”
两人说着话,就已经走到了热闹的集市。看见一个差役在买东西,他拿着货物说:“老兄,你这么好的东西,却要这么低的价钱,我买了心里怎么能踏实!求你把价钱涨点,这样我才好买。你再这么客气,就是不想跟我做这笔生意了。”唐敖听了,偷偷对多九公说:“九公,一般买东西,都是卖的要价,买的还价。现在卖的虽然要过价了,这买的不光不还价,还想加价,这种话还真是少见。这么看来,那‘好让不争’四个字,还真有点道理。”
随后,就听卖货的人回答:“既然您照顾我生意,我哪能不体谅您的难处!但刚才我胡乱要了个高价,已经够不好意思的了;没想到您反倒说货好价低,这不更让我惭愧吗?况且我的货也不是一口价,里头有不少虚头。俗话说‘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现在您不光不还价,还想加价,这么委屈自己,您还是去别家买吧,我实在不能听您的。”唐敖心想:“‘漫天要价,就地还钱’,本来是买东西的人常说的话;至于‘不是一口价,里头有虚头’,也是买主会说的话。没想到今天全从卖主嘴里说出来,倒挺有意思。”
又听那差役说:“老兄你把好货卖低价,反倒说我委屈自己,这不是违背‘忠恕之道’吗?凡事总得彼此不欺负,这样才算公平。谁心里没本账啊,我哪能让人骗了呢。”俩人说来说去,卖货的坚决不加价。差役没辙,就赌气按原价付了钱,拿了一半货物刚要走,卖货的不答应了,说给的钱多拿的货少,拦着不让走。路边过来两个老翁,劝了半天,秉公评定,让差役按价钱拿了八成的货,这才成交离开。唐敖和多九公看了,不由得暗暗点头。
两人没走几步,就看到集市上有个小兵也在买东西。小兵说:“刚才问您这东西多少钱,您偏不说,让我看着给。等我按我的想法付了钱,您又说给多了。”
其实我付的钱已经往下减了不少。你说太多,就不光是偏心了,简直是说瞎话!”卖货的回道:“我不敢说价钱,让您自己定,是因为我的货既不新鲜,质量也一般,比不上别家的好。要说值多少钱,也就您给的一半,那都算多了,我哪敢要这么高的价。”
唐敖心里想:“‘货色平常’,本是买东西的人会说的话;‘付的钱太少’,本是卖东西的人会说的话,没想到这儿全反过来了,真是另一番风气。”
只听那小兵又说:“老兄你这话就不对了!我虽然不太懂买卖,但货好不好,还能不知道?把差的当好的,我还没傻到那份上。可你这么好的货只收一半价,不光太欺负人,也不合公平交易的规矩啊。”卖货的说:“您要是真心想买,就按刚才说的半价来,这样才最公平。您要是觉得价低,我也不争辩,您去别家问问就知道了,我到底有没有骗您。”
小兵劝了半天,见卖货的执意不肯按原价卖,只好按半价付了钱,挑了些次等货就要走。卖货的见状,便赶紧上前拦住他说:“老兄怎么只挑下等货?难道把好的留给我自己用?我看您这么占便宜,走遍天下也难做成生意。”
小兵一听就急了,慌乱的说:“我因为您非要减价,只好认了,挑点次等货,这样心里还能踏实点。没想到您又怪我,而且我买这东西,就得用次等的才合适,上等的虽说您好意让我拿,可我真用不上啊。”卖货的说:“您非要次等货才合用,这也没关系。但次货有次货的价,哪能花高价买差货呢?”
小兵听了,也不说话,拿了货就想走。旁边路过的人见了,都骂小兵办事不讲究、欺负老实人。小兵拗不过众人的议论,只好把上等货、下等货各拿了一半才走。
唐敖和多九公看完,就又往前走,只见那边有个农夫在买东西。原来东西已经买好了,钱也付了,农夫拿着东西正要走。卖货的接过银子仔细看了看,又用秤称了称,连忙上前说:“老兄等等。银子的成色和重量都不对啊。这儿买卖向来用的是市面上中等成色的银子,您给的是上等成色的银子,本该把差价扣出来。刚才我称了称,不光没扣成色的钱,连分量都给多了。这种成色和分量的小事,您家境好,肯定不在乎;
可我平白无故多拿你的钱,心里实在不踏实。还是按规矩把多出来的部分扣掉吧。”农夫说:“这点银子成色的小事,犯不着这么斤斤计较。既然多给了,就先存在你这儿,等我以后再来买你的东西,一起扣掉也行啊。”说完又要走。
卖货的一听,就上前拦住他说:“这可不行!去年有位老兄在我这儿买东西,也把多的银子存在我这儿,说以后再来买时抵扣。谁知到现在也没见人来,我到处找他都没找到,这不成了欠来生的债了吗?今天您又要这样,万一您走了再也不来,来世我变驴变马还那位老兄的债,就够忙的了,哪还有功夫还您的?那下一世不还得变驴变马给您还债?依我看,与其以后买东西时再算,不如今天就清了。再说多出来多少,日子久了也怕忘了。”
俩人互相推让了半天,农夫只好从货里再拿了两样,抵了多给的银子才走。卖货的还在那儿念叨,说“给的银子多,拿的货少,这也太不公平了”。可农夫已经走远了,他也没办法。这时候正好有个乞丐路过,卖货的自言自语道:“这花子说不定就是以前爱占人便宜的人,这辈子才落得这地步。”一边说,一边把多出来的银子称了称,便全给了乞丐。
唐敖说:“这么看来,刚才这几桩买卖,不就是‘好让不争’的活例子吗?咱们也不用再打听了!去前面再逛逛,这么好的地方,看看风景,长长见识,多好。”
两人正说着,就看到路边过来两个老头,都是白头发红脸蛋,满脸喜气,举止文雅。唐敖一看就知道这两人不是普通人,便赶紧站在一旁。四人连忙互相拱手行礼,问了姓名。原来这两个老头都姓吴,是亲兄弟,一个叫吴之和,一个叫吴之祥。
唐敖说:“没想到二位老先生都是秦伯的后代,失敬失敬!”吴之和问:“请教二位是从哪里来的?到这儿来有什么事吗?”多九公说了自己的家乡和来这儿的缘由。
吴之祥躬身说:“原来是来自天朝的贵客!我早就听说天朝是圣人教化的地方,二位是天朝有学问的人,身份尊贵,今天能遇上,实在是三生有幸。刚才不知道二位驾到,没去迎接,还请多多包涵!”唐敖和多九公连忙说:“不敢不敢!”
吴之和说:“二位从天朝来,我作为东道主,想请二位喝杯茶,聊一会儿,不知道肯不肯赏脸?要是不嫌弃,我家就在附近,劳烦二位走一趟吧。”唐敖和多九公听了很高兴,就跟着吴氏兄弟一起往他们家走去。
没多大一会儿就到了吴家门前。只见两扇柴门,周围是篱笆墙,上面爬满了青藤和薜荔;门前有个池塘,塘里长满了菱角和莲花。进了柴门,吴氏兄弟把唐敖和多九公请到一间宽敞的厅堂,四人又互相行礼谦让着坐下。
厅里挂着国王赐的一块小匾额,写着“渭川别墅”。再往厅外看,四周都是翠竹,把这敞厅围得严严实实,显得特别清雅。这时,小童端来了茶。
唐敖问起吴氏兄弟的职业,才知道两人都是没担任实职的进士。多九公心里琢磨:“他们俩又不是大官,国王怎么会给他们题匾额呢?看来这俩人不一般啊。”
唐敖说:“我刚才和朋友一起欣赏贵地的风景,果然名不虚传,真配得上‘君子’这两个字!”吴之和欠了欠身子说:“我们这地方地处偏远海边,百姓能懂点道理,都是受天朝文化教化的影响,能不犯错就已经是乡下人的福气了,可不敢担当‘君子’这两个字。至于天朝,那是有圣人的地方,自古以来圣人代代相传,礼乐教化早就被天下人敬仰,不用我们再多说。只是贵处向来有几件事,我们兄弟见识浅陋,好像不太明白。今天有幸遇到二位贤才,想请教一下,不知肯不肯指点?”
唐敖说:“老丈想问的,是国家大事,还是民间日常的事?”
吴之和说:“如今天朝有圣人当政,政治清明,国内外都受其恩惠,真是‘高大宽广,只有天最大,只有天朝能与之相比’。国家大事方面,我们在海边偏远之地,一点都不了解,不仅不敢说,也没什么好说的。今天想问的,是民间日常的事。”
唐敖说:“既然这样,就请您详细说说。只要我们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吴之和听了,接着就说了一番话。
吴之和到底说了什么话呢?又会有什么故事?我们下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