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图书馆古籍修复部的办公室,在老馆大楼最僻静的角落,终年弥漫着一股陈旧纸张、霉味和化学药水混合的奇特气息。窗外是棵巨大的老榕树,枝叶繁茂,将本就稀少的阳光遮挡得严严实实,即使是在白天,办公室里也总透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阴凉。
苏青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将手中那本脆弱的清代县志残卷小心翼翼地放回特制的保存盒里。墙上的挂钟指针已经指向晚上九点。整栋老馆大概就只剩下她和一个值班保安了。
她今天必须把手头这批地方志的电子化归档工作做完。这意味着她需要用到角落里那台老掉牙的、但据说扫描古籍对原件损伤最小的模拟式扫描复印一体机。
那台机器有些年头了,方正的外壳是那种早已过时的米白色,边角有些泛黄磨损,操作面板上的按键字迹也模糊了。它就静静地蹲在房间最里面的角落,旁边堆着些废弃的装订材料和积满灰尘的旧书,像一头蛰伏在阴影里的衰老怪兽。
苏青不太喜欢那台机器。每次使用,它启动时发出的嗡鸣声都格外沉重,扫描时发出的绿光也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而且,她总觉得,靠近那机器时,周围的温度似乎都要更低一些。
但工作就是工作。
她抱着几本需要扫描的县志,走向那个角落。老旧的日光灯管在头顶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光线忽明忽灭,将她走动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她将一本县志放在扫描玻璃板上,盖上覆盖垫,按下了启动键。
“嗡——”
机器内部发出沉闷的、仿佛积攒了许久力量的启动声,然后,扫描仪开始缓慢移动,惨绿色的光带亮起,一寸寸地扫过玻璃板下的书页。
苏青站在旁边等待,无聊地打量着机器。在扫描仪移动时,她无意中瞥见机器侧面那块用于显示状态的、小小的、暗色的玻璃视窗。
视窗里面,通常是黑暗的。
但此刻,在扫描绿光的映照下,她好像……看到视窗里面,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像是一个……模糊的、快速闪过的……影子?
她心里咯噔一下,凑近了些,仔细看向那个小视窗。
里面只有扫描部件移动时投下的、不断变化的阴影,除此之外,一片黑暗。
是眼花了。她直起身,肯定是太累了,盯着古籍看太久,眼睛都花了。
“嘀”一声轻响,一页扫描完成。她翻动书页,进行下一页。
扫描继续。
那种被什么东西在暗处窥视的感觉,却又隐隐浮现。她再次看向那个小视窗。
这一次,她看得更仔细。在扫描绿光划过视窗后方区域的瞬间,她似乎真的捕捉到了一个极其短暂的、模糊的、人形的轮廓,一闪而过!就像……有个人,紧贴着扫描部件的背面,跟着它一起移动?!
苏青的后颈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机器……里面……有东西?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是光学幻觉吧?老机器,内部结构复杂,光线折射产生错觉也是有可能的。
她深吸一口气,加快了扫描速度,只想尽快结束离开。
终于,最后一本县志扫描完毕。她如释重负地按下停止键,机器发出沉重的、仿佛叹息般的嗡鸣,然后归于沉寂。
她拿起刚刚扫描输出的、还带着一点热度的打印样张,准备检查一下扫描效果,然后就收拾东西下班。
目光落在样张上,她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样张上,确实是县志书页的内容,字迹清晰。
但是……在书页内容的空白处,那些原本应该是留白的地方……
多了一些……东西。
那是一些极其淡的、灰黑色的、扭曲的……影子。
有的像是模糊的人形轮廓,蜷缩着;有的像是伸出的、干枯的手;还有的,只是一团无法辨认的、充满怨念的污迹。
这些“影子”并非印刷在纸上,更像是……从纸张内部渗透出来的?或者,是扫描时,有什么东西,被一起“扫”了进来?
苏青拿着样张的手开始微微颤抖。她翻看其他几张样张。
几乎每一张上,在书页的空白处,都有着类似的、形态各异的诡异影子!它们静静地“躺”在历史的文字旁边,像是不属于这个维度的附骨之疽。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窜头顶。
这不是幻觉!也不是机器故障能解释的!
她猛地抬头,看向那台沉寂的复印机。它静静地蹲在阴影里,米白色的外壳在昏暗灯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
是这台机器的问题!它……把什么东西……给“印”出来了!
苏青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她不敢再待在这里,抓起样张和背包,几乎是跑着冲出了办公室,连灯都忘了关。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她急促的脚步声和剧烈的心跳声在回荡。老馆的夜晚,静得可怕。
第二天,苏青顶着两个黑眼圈来上班。她把昨晚的遭遇和那些带着影子的样张,拿给了部门主任看。
主任是个戴着老花镜、头发花白的老先生,他拿起样张,对着光线仔细看了半天,又推了推眼镜,皱着眉头说:“小苏啊,你是不是昨晚没休息好?这看起来就是扫描的时候,玻璃板或者镜头上沾了灰尘,或者是机器老化,光学系统有点畸变,产生的重影嘛!很正常,老机器都这样。回头我让后勤的人来清理一下。”
“不是的,主任!您仔细看!这些影子……它们有形状!像……像人!”苏青急切地指着样张上那些扭曲的轮廓。
主任又看了看,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心理作用,心理作用。别自己吓自己。这样,你今天先用数码相机拍吧,虽然效果差一点,但先将就着用。”
求助无门。所有人都认为她是工作压力大,产生了臆想。
苏青不甘心。她趁午休没人的时候,又偷偷溜回了办公室。
那台复印机依旧蹲在角落里。她绕着它走了几圈,鼓起勇气,再次按下了启动键。
机器发出沉闷的嗡鸣。她将一张白纸放在送稿器上,按下了复印键。
她紧紧盯着出纸口。
纸张缓缓被送出。
上面……是空白的。
苏青稍微松了口气。看来昨晚可能真的是巧合,或者是那几本县志本身有问题?
她拿起那张白纸,准备离开。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那张刚刚出来的、空白复印纸的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
她猛地将纸翻过来!
纸张的背面,靠近右下角的位置,赫然印着一个……清晰的、灰黑色的……小孩的手印!
五指分明,小小的,仿佛刚刚有一个看不见的孩子,用沾满灰尘的手,在这张纸的背后,按了一下!
苏青“啊”地一声惊叫,扔掉了手中的纸,连连后退,撞在身后的书架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恐惧,如同冰冷的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
不是巧合!这台机器绝对有问题!
她再也不敢独自面对这台机器,仓皇逃离了办公室。
随后的几天,苏青尽量避免去那个角落,也绝口不再提复印机的事情。但她发现,那台机器的影响,似乎并不仅仅局限于它自身。
她开始做一些奇怪的梦。梦里,她被困在一个巨大的、由无数纸张构成的迷宫里,那些纸上印满了扭曲的、哀嚎的人影。她在迷宫里奔跑,身后总是传来沉重的、像是老旧机器运转的嗡鸣声,以及……细碎的、仿佛很多人在低语的声音。
白天,她有时会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阴冷,即使是在有阳光的地方。她总觉得有人在暗处看着她,但每次回头,都空无一人。
她甚至开始出现短暂的幻觉。有一次,她在茶水间倒水,恍惚间看到水龙头里流出的不是水,而是……浓稠的、灰黑色的墨汁?还有一次,她看到窗外老榕树的枝叶间,似乎挂着一个模糊的、晃动的……人影?
她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脸色苍白,注意力难以集中。
她意识到,那台复印机里跑出来的“影子”,或许……并不只是留在纸上。它们可能……以某种方式,渗透到了她周围的环境里,甚至……开始影响她的神智?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她决定,无论如何,必须彻底解决这件事。
她查阅了很多资料,询问了一些对老旧物件有研究的朋友。有人告诉她,一些年头久远、经历过特殊事件的机器,有时会残留强烈的“记忆”或者“情绪”,甚至可能成为某些东西的“载体”。想要解决,要么彻底毁掉载体,要么……想办法“净化”它。
毁掉图书馆的财产显然不现实。苏青决定尝试“净化”。
她找来了檀香、盐,还有一些据说有辟邪作用的符纸(虽然她并不完全相信这些)。在一个周六的下午,她借口加班,再次独自一人来到了办公室。
她将檀香点燃,插在复印机旁边的笔筒里,烟雾袅袅升起,试图驱散那股阴冷的气息。她将盐撒在机器周围,形成一个圈。最后,她将符纸贴在机器的几个关键部位上。
做完这一切,她紧张地看着那台复印机。
机器毫无反应。办公室里的阴冷感,似乎也并没有减轻。
就在她感到失望,准备放弃的时候——
“咔哒。”
一声轻微的、像是开关跳闸的声音,从复印机内部传来。
紧接着,机器毫无预兆地……自己启动了!
“嗡——”
沉重的嗡鸣声再次响起,操作面板上几个指示灯诡异地闪烁着红光!
送稿器开始自动进纸,一张,又一张空白的复印纸被吞了进去!
出纸口,开始疯狂地吐出纸张!
苏青惊恐地看着这一切,想要上前拔掉电源,却发现自己的双脚像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那些被吐出来的纸张,不再是空白的!
每一张纸上,都密密麻麻地印满了……扭曲的、痛苦的、嘶吼的……人脸!
成千上万张面孔,男女老少,形态各异,但都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怨念!它们重叠着,挤压着,布满了整张纸!
纸张像雪片一样从出纸口涌出,很快就在地上堆积了厚厚的一层!那些印满痛苦人脸的白纸,仿佛组成了一个无声尖叫的地狱!
与此同时,办公室里的灯光开始疯狂闪烁,明灭不定!墙壁上,地面上,开始隐隐约约地浮现出那些灰黑色的影子!它们蠕动着,扭曲着,仿佛要从二维的平面挣脱出来,化为三维的实体!
空气中,那股陈腐的纸张霉味,被一种更加浓烈的、如同焚烧尸骸般的焦糊恶臭所取代!
“不……停下!快停下!”苏青发出绝望的哭喊。
就在这时,那台疯狂运转的复印机,出纸口突然卡住了。
一张纸,只吐出了一半。
在那半张纸上,印着的……不再是陌生的人脸。
而是……一张苏青无比熟悉的脸。
那是……她自己的脸!
一张扭曲、狰狞、充满了极致恐惧的……她自己的脸!
那双印在纸上的、属于她的眼睛,正空洞地、死死地……“盯”着现实中的她!
苏青的思维彻底停滞了。她看着纸上那个恐怖的自己,感觉灵魂都要被吸了进去。
复印机发出最后一声如同垂死挣扎般的、尖锐的嗡鸣,然后,彻底沉寂了。
灯光停止了闪烁,恢复了正常。
墙壁和地面上的影子消失了。
恶臭也渐渐散去。
只有满地印满痛苦人脸的纸张,和那半张印着她自己恐怖脸庞的纸,证明着刚才那地狱般的景象并非虚幻。
苏青瘫软在地,失神地看着那半张纸。
她明白了。
这台复印机,它吞噬的,不仅仅是图像。
它吞噬的,是那些在历史长河中,被记录、被遗忘、最终附着在古籍上的……痛苦、恐惧和怨念。
它是一座监狱,囚禁着那些无形的“影子”。
而她的“净化”行为,非但没有驱散它们,反而像是……打开了监狱的大门。
现在,它们被释放出来了。
并且,它们……认识了她。
苏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她大病了一场,高烧不退,胡话连篇,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
出院后,她立刻辞去了图书馆的工作,甚至没有回去办理离职手续,所有东西都扔在了那里。
她搬了家,换了城市,找了一份完全不相干的工作,试图彻底忘记那段恐怖的经历。
大多数时候,她成功了。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轨。
但只要她看到复印机,或者类似的办公设备,心里总会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
有时,在夜深人静,她独自对着电脑屏幕时,会突然感觉,屏幕的反光里,似乎……多了一个模糊的、灰黑色的……影子,静静地站在她身后。
她猛地回头。
身后,空无一人。
只有房间的寂静,和窗外遥远的、属于活人世界的灯火。
她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被“复印”出来,就再也……无法彻底删除了。
它们成了她生命底片上,一道永恒的、扭曲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