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者:寒
台儿庄的战火,并未因一两次局部的击退而停歇,反而如同逐渐收紧的绞索,日益酷烈。焱,或者说“狗娃”,随着这支伤亡惨重、不断被补充又不断被打残的部队,在断壁残垣间进行着绝望而顽强的巷战、拉锯战。
时间失去了意义,白天和黑夜的界限模糊,只有战斗、短暂的休整、再战斗的循环。每一天都漫长如一个世纪,每一分钟都可能直面死亡。
最初的恐惧和不适,在血与火的反复淬炼中,逐渐变得麻木。呕吐感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血腥味的习以为常。砍刀挥砍的动作,从生疏笨拙到形成肌肉记忆,甚至带上了一种效率至上的冷酷。他学会了如何利用地形掩护,如何判断炮弹落点,如何在混战中分辨敌我,如何在饿得眼冒金星时,面无表情地啃下干硬如铁的饼子,甚至……如何从阵亡者(无论是敌人还是战友)身上搜寻可能有用的弹药和食物。
这种变化让焱感到心惊。他清晰地感觉到,那个来自2025年的、文明的、软弱的灵魂,正在被这个残酷的时代和“狗娃”的躯壳同化、侵蚀。他有时会在战斗间隙,看着自己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感到一阵强烈的陌生感。这双手,曾经只敲击键盘、触摸屏幕,如今却沾满了血污,熟练地挥舞着杀人的利器。
但他没有太多时间沉浸在这种自我审视中。生存是压倒一切的主题。
他与班长和剩下的几名老兵结下了深厚的情谊。这种情谊,并非通过言语交流建立(他依旧小心翼翼地掩饰着自己对周遭一切的“无知”,寡言少语),而是在一次次生死相托中淬炼而成。他会毫不犹豫地为班长挡开冷枪,班长也会在弹尽粮绝时,将最后一口水留给他。那个总爱呲着黄牙笑话他的老兵(接替了牺牲的刀疤脸),在一次突围时,为了引开敌人,抱着集束手榴弹冲向了敌群,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狗娃,活下去,替老子多杀几个鬼子!”
这种纯粹而炽烈的情感,是焱在现代社会从未体验过的。它沉重,带着血泪,却像黑暗中的火把,温暖着他几乎冻结的心。他渐渐明白,支撑这些衣衫褴褛的士兵们战斗到最后的,不仅仅是保家卫国的宏大叙事,更是这种对身边袍泽最朴素的承诺和不舍。
然而,战争的残酷远超想象。补给线时断时续,药品极度匮乏。轻伤员简单包扎后继续战斗,重伤员往往只能听天由命。焱亲眼目睹一个腹部中弹的年轻士兵,在痛苦中哀嚎了整整一夜,天亮前才咽气。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比面对敌人刺刀更让人绝望。
他们也抓过俘虏。一个受伤的、看起来年纪很小的日本兵,眼神里充满了恐惧,用生硬的中文哀求“饶命”。班长沉默地看了他很久,最终只是挥了挥手,让人把他押了下去。没有虐待,也没有释放(按规定需要上交)。焱看着那个小鬼子兵的背影,心情复杂。脱下军装,他或许也只是个普通的农家少年。但在这里,他们是敌人,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个人的怜悯,在战争的巨大机器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这天,他们接到命令,必须夺回被日军占据的一处关键院落。那是一座砖石结构的大宅子,鬼子在上面架设了机枪,构成了交叉火力点,已经吞噬了好几波进攻部队的生命。
任务近乎自杀。
没有炮火支援(炮弹早已打光),只能靠血肉之躯去冲击。
班长在进行战前动员时,声音嘶哑,眼神扫过仅存的五个弟兄(包括焱)。“兄弟们,话不多说。拿不下院子,后面的弟兄就得用十倍的血来填。咱们连,就剩这几颗种子了。死,也得死在冲锋的路上!明白吗?”
“明白!” 回应声低沉而决绝。
焱握紧了手中唯一还算完好的武器——那把已经砍出无数缺口的砍刀,手心全是汗。他知道,这一次,生还的几率微乎其微。
冲锋号响起的那一刻,时间仿佛慢了下来。
他们如同扑火的飞蛾,从掩体后跃出,迎着密集的弹雨,冲向那座死亡堡垒。身边的战友不断中弹倒下,鲜血染红了残雪未消的土地。
焱猫着腰,凭借着废墟的掩护,拼命向前冲刺。子弹啾啾地从耳边飞过,打在砖石上迸溅出火星。他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脏擂鼓般的跳动。
终于,他们冲到了院墙下。机枪子弹无法直接打到这个死角,但墙头不断扔下手榴弹。
“上!搭人梯!” 班长吼道。
幸存的三个人(包括班长和焱)毫不犹豫地搭起人梯,焱踩着班长的肩膀,奋力向上攀爬。就在他即将翻上墙头的一刹那,一颗手榴落在脚下!
“小心!” 班长猛地将他向上狠狠一推!同时用自己的身体扑向了那颗手榴弹!
“轰!”
巨大的爆炸声在身后响起。
焱被气浪推上了墙头,摔进了院内。他顾不得疼痛,回头望去,只见班长所在的位置,只剩下一个焦黑的坑洞和弥漫的血雾。
班长……用生命为他开辟了道路!
一股无法形容的悲愤和狂暴瞬间充斥了焱的全身!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从地上一跃而起,挥舞着砍刀,冲向院内惊慌失措的鬼子!
剩下的战斗变成了一场血腥的屠杀。焱如同疯虎,完全放弃了防御,只知道劈砍!再劈砍!一个鬼子挺着刺刀冲来,他不闪不避,任由刺刀扎进自己的肩膀,同时手中的砍刀狠狠劈开了对方的脑袋!
剧痛刺激着他的神经,却让他更加疯狂。另一个鬼子吓得转身想跑,被他从背后一刀砍倒。
院内的几个鬼子很快被清剿一空。
焱拄着砍刀,站在尸堆中,浑身浴血,肩膀上的伤口汩汩流淌着鲜血。他望着院外班长牺牲的方向,泪水混合着血水,无声地滑落。
院子夺回来了。
但代价,是班长和几乎所有弟兄的生命。
援军很快占领并巩固了阵地。卫生兵冲上来,为他包扎伤口。他看着那些陌生的、同样疲惫的面孔,心中空落落的。
他活下来了。又一次。
但这一次,活下去的感觉,比死亡更加沉重。
他被抬下火线,送往简陋的野战救护所。躺在担架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焱的意识开始模糊。极度的疲惫和失血,让他终于支撑不住。
在陷入昏迷的前一刻,他想:如果这真的是一场梦,请让我快点醒来吧。这铁与血的淬炼,这生命不能承受之重,我……快要扛不住了。
然而,耳畔传来的,依旧是远处隐隐的炮声和伤员的呻吟。
这场烽火之旅,远未到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