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了“做”。
当这个字从我唇间吐出时,我能感觉到身旁的幕玄辰,身体瞬间绷紧了一下,但他什么也没说。他只是往我身边又靠近了半分,那是一种无声的、将与我共担一切后果的姿态。
柳若烟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没有因为我的“顺从”而泛起半点波澜。她只是微微颔首,仿佛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唯一答案。
“很好。”她言简意赅,“时间不等人。你既然应下了,现在就开始吧。”
说罢,她便转身,率先走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吊脚楼。没有安慰,没有鼓励,只有冰冷的、催促的行动。我和幕玄辰对视一眼,也只能跟了上去。
再次走在村寨的栈道上,我的心境已经截然不同。如果说方才我是待宰的羔羊,那么现在,我就是被绑上赌桌的赌徒。我的命是赌注,整个蛊族的存亡,是我的赌局。
柳若烟没有带我们去看那些健康的族人,而是直接领着我们,走向了村寨中一处弥漫着绝望气息的区域。
越往里走,空气中那股腐朽、潮湿的霉味就越发浓重。那不是单纯的沼泽水汽,而是一种更具侵略性的、仿佛生命正在腐烂分解的味道。脚下的木板湿滑黏腻,踩上去会发出“嘎吱”的、不堪重负的呻吟。两旁的吊脚楼门窗紧闭,却掩不住从缝隙中泄露出的、压抑的咳嗽与呻吟。
偶尔有村民从阴影中走过,他们的脸上不再是我初见时的狂热,而是一种更加深沉的、被死亡阴影笼罩的麻木与死寂。他们看着我们的眼神,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对外来者的排斥,有对柳若烟的敬畏,更有对我这个“交易者”的、一丝夹杂着怀疑的审视。
柳若烟最终停在了一栋最大的、也是呻吟声最集中的吊脚楼前。这里,是他们的“病坊”。
一踏进去,那股浓重的霉味混合着草药味、汗水味,几乎让我瞬间窒息。昏暗的室内,几十个病人或躺或靠地挤在草席上,从年迈的老人到尚在襁褓的婴儿,无一幸免。他们大多双目紧闭,面色灰败,呼吸微弱,整个空间都笼罩在一片死气沉沉的氛围里。
在病坊的中央,一名身形枯槁、脸上绘着诡异图腾的老者,正进行着一场庄严而徒劳的仪式。他就是蛊族的巫医,巴桑。
只见他手持一个粗糙的木碗,碗里是黑乎乎的、混杂着香灰和草药碎末的液体。他口中念念有词,用一根不知是什么禽类的羽毛,蘸取那浑浊的液体,然后轻轻点在一名气息奄奄的孩童额头上。
孩子的母亲跪在一旁,满脸泪痕,眼神中充满了对神明的祈求和对巫医的信赖。
然而,在我这个来自另一个世界、拥有现代医学知识的灵魂看来,这一幕却让我背脊发凉。
这哪里是祈福!在这种环境下,用不洁的器具,将成分不明的液体涂抹在免疫力本就低下的病人身上,这简直就是一个移动的、高效的二次感染温床!
柳若烟似乎察觉到了我神情的变化,她侧过头,低声问:“怎么?看出什么了?”
我没有回答,而是径直走向那个正在接受“祈福”的孩子。
巫医巴桑的仪式被我的靠近打断了,他抬起浑浊而警惕的眼睛,用沙哑的嗓音呵斥道:“外来者,退后!不要惊扰了神明的赐福!”
我没有理会他的敌意,只是蹲下身,仔细观察那个孩子。他的脸颊烧得通红,嘴唇干裂,但最让我注意的,是他脸颊和脖颈上那些大片大片的灰白色斑点。
在昏暗的光线下,我看得格外仔细。那斑点并非简单的皮肤病变,它的边缘极不规整,并且隐约可见一层更加细微的、几乎与皮肤融为一体的白色菌丝状纹理。
一个大胆的、足以颠覆这里所有人认知的猜测,如同一道惊雷,在我脑海中炸响。
“把你们那些失去活力的蛊虫,拿来给我看看。”我站起身,对柳若烟说道,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命令的口吻。
柳若烟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多问,转身对一名守卫吩咐了几句。
很快,守卫便捧来几个密封的竹筒。柳若烟示意我打开。
我拔开其中一个竹筒的塞子,一股与这病坊里如出一辙的腐朽霉味,立刻从中涌出。我将里面的东西倒在地上,那是一只拳头大小、本该极具攻击性的甲虫,但此刻,它却一动不动,僵硬得如同一块石头。
我没有用手去碰,而是捡起一根干净的枯枝,轻轻拨弄了一下那只死去的蛊虫。
我的心,猛地一沉。
在甲虫那坚硬的身体表面,尤其是甲壳的缝隙和关节处,同样附着着一层白色的、如同棉絮般的丝状物。它与我方才在那个孩子皮肤上看到的菌丝,形态几乎一模一样!
就是它!
我终于找到了连接所有线索的那把钥匙!
空气中的霉味、病人皮肤上的斑点、蛊虫身上的白色丝状物……这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了同一个、被这个时代所有人都忽略了的元凶。
我猛地转过身,快步走回病房中央。
巫医巴桑刚刚结束对那个孩子的“赐福”,正准备走向下一个病人。
“住手!”
我厉声喝道,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瞬间划破了这满屋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病人的、家属的、守卫的,以及巫医巴桑那愤怒的目光,全都聚焦在了我的身上。
“你这个不知天高地的外来者!”巴桑气得胡子都在发抖,“你竟敢打扰我对神明的祈祷?你是想让天谴降临得更快吗?”
“天谴?”我冷笑一声,目光直视着他,也扫过在场每一个被恐惧和绝望所支配的蛊族人。
最后,我的视线定格在柳若烟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她是这里的决策者,我必须先说服她。
“柳若烟,我或许已经找到了你们族人生病的原因。”我一字一顿,声音清晰而坚定,“但那绝对不是什么天谴,也不是你们口中的‘衰败病’!”
柳若烟的眉梢,终于几不可查地挑动了一下。
我深吸一口气,抛出了那个足以颠覆他们整个信仰体系的结论。
“这是一种病!一种由我们肉眼看不见的‘东西’引起的病!”
我指了指空气,又指了指那些病人,最后指向巴桑手中那碗可笑的“圣水”。
“我称之为,‘霉菌’。”
这个词汇,对于他们而言,是完全陌生的。
看到他们茫然不解的眼神,我用一种最直白、最通俗的方式解释道:“就像食物放久了会长毛发霉一样,你们的村寨、你们的空气、你们脚下的土地,甚至你们的身体,也‘发霉’了!”
“胡说八道!”巫医巴桑暴怒地打断我,“人怎么会像食物一样发霉!你这是在亵渎生命,亵渎神明!”
“我没有胡说!”我的声音陡然拔高,盖过了他的怒吼,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你看看那些病人身上的斑点,看看那些死去的蛊虫身上的白丝!那不是神罚的印记,那是‘霉菌’繁殖出来的实体!是它正在蔓延的根须!”
我的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柳若烟,抛出了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论断。
“所以,你们的巫术和祈福根本毫无用处!因为你们的敌人,从来就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神罚,而是一种活生生的、正在不断繁殖和蔓延的东西!”
我顿了顿,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清绪,吐出了让整个病坊陷入死寂的最后一句话。
“它在活活‘吃掉’你们的蛊虫,活活‘吃掉’你们的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