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承宗仔细咀嚼着口中那q弹爽滑的果肉,甜美的汁水浸润着味蕾,
这是他六十年来从未尝过的极致滋味。
他不禁想起当年授翰林院编修时读过的《西游记》,心中暗叹:
王母娘娘蟠桃宴上的仙果,恐怕也不过如此吧?
自己年届花甲,若能常食这等仙家之物,不知可否延年增寿?
钟擎见孙老头吃得香甜,精神稍振,便继续开口道:
“孙卿家且慢慢用。
本座接下来所言或许骇人听闻,你切记冥冥中自有定数,不必惊慌。”
孙承宗手中的勺子一顿,已然料到后续话语必然石破天惊。
他重重颔首,表示已做好心理准备。
一旁的李内馨看得百爪挠心。
虽昨日尝过罐头滋味,此刻见孙督师享用模样,终究没忍住,
悄悄取过一罐黄桃,笨手笨脚的撬开铁盖,用小勺舀着吃了起来。
尤世功好笑地瞥了他一眼,摇摇头,见孙承宗连罐头汤汁都饮尽了,便又为他开了一罐。
钟擎见孙老头腹中有了底,继续沉声道:
“你祖父的因果既了,该说说你的将来了。
天启五年,你会因弹劾魏忠贤党羽,被阉党反咬拥兵自重。
届时满朝弹劾如潮,你为避祸,只得主动请辞,卸去督师之职,归隐高阳。”
孙承宗瞳孔骤缩,他确有弹劾阉党之心,却未料会落得如此下场。
“那...之后呢?”他声音发颤,不自觉地向前倾身。
“天启七年,熹宗驾崩,崇祯继位,诛灭阉党,你会被重新起用。”
钟擎语气平静如叙述史书,
“崇祯二年,后金兵临北京城下,你临危受命为兵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
再度督师蓟辽,稳住危局。
然崇祯四年,大凌河城陷,朝中又将罪责推于你身,你再次被弹劾去职。”
“两次起复,两次去职...”孙承宗喃喃自语,掌心渗出冷汗。
他不畏朝堂倾轧,只痛心报国无门。
这未来轨迹,竟如早已写定的剧本。
钟擎就像一个单纯的讲述者,不带任何感情:
“最痛的还在后头。崇祯十一年,清兵入关直扑高阳。
彼时你已七十六高龄,白发苍苍却率全家老小、乡勇百姓登城死守。”
孙承宗胸口剧烈起伏:“难道...守不住?”
“城破了。”
钟擎语声轻如叹息,字字却如利刃刺入孙承宗心口,
“清兵架云梯登城,你率诸子挥刀血战。
孙铨、孙鉁、孙鋡三子皆战死城头,热血浸透你胸前衣襟。
你被俘后,皇太极数次劝降,许以高官厚禄,你只骂吾乃大明督师,岂肯降鞑虏!”
“我的儿啊...”孙承宗喉头哽咽,老泪纵横。
“你被囚城楼,目睹清兵屠城,誓不低头。”
钟擎言语间似展开血淋淋的画卷,
“儿媳张氏、白氏抱幼孙跪求你降以保命,你指城墙二字道:
孙家世代忠良,今日便与高阳共存亡!言毕解玉带,自缢于城楼梁上。”
“张氏见你殉国,抱孙撞墙而亡;
白氏不甘受辱,投井自尽。
孙之沆、孙之滂、孙之洁三孙,孙女孙淑顺,皆巷战殉国。
最幼孙儿方七岁,手中还攥着你教他写的字。
全家百余口,殉难者四十余人,无一人降,无一人苟活。”
孙承宗瘫坐凳上,泪眼模糊,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他从未想过结局如此惨烈,更未料全家将为大明流尽最后一滴血。
“为何...为何要让我知这些...”他捶打桌面,震得罐子咣当作响。
钟擎起身拍他肩头:
“本座告知这些,非为令你绝望,而是要你明白。
孙家忠烈,自当青史留名。
然大明国运,尚需你我力挽狂澜。
你,可愿逆天改命?”
孙承宗缓缓抬头,泪水还挂在脸颊,眼神却已褪去悲戚,燃起熊熊烈火。
双手抱拳高举过头顶,声音嘶哑却字字铿锵:
“逆天改命!晚辈求之不得!
若能保我大明江山,护我孙家子弟,纵使粉身碎骨,孙承宗也万死不辞!
还请大帝指点迷津,晚辈愿听凭差遣!”
说罢,他双膝重重跪地,额头贴地行三叩大礼,动作间全是对神明的敬畏。
钟擎扶起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心里暗道,这才是哥最想要的完美结果:
“好!不愧是孙家后人。
要改命,需先破局,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应对天启五年魏忠贤的弹劾。
你需提前布局,联络朝中忠良,收拢天下能人志士,而非被动请辞...”
孙承宗浑浊的泪眼渐渐清明。
是啊,既然已窥得天机,为何不能提前布局?
那魏阉之所以势大,靠的正是党羽众多。
自己如今虽有关宁军系的袁崇焕、祖大寿、满桂为军事骨干,
有叶向高、刘一燝等东林领袖为朝中奥援,
更有天启帝的师生情谊可恃,麾下还有鹿善继等智囊出谋划策。
可这般看似豪华的阵容,在既定的命数面前,
依旧保不住自己的官位,更挡不住十数年后家破人亡的惨剧。
他心中一震:莫非大帝所指的“力挽狂澜”,并非倚重这些已知之人?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身旁,正小心翼翼吃着罐头的李内馨,
和那个虽沉默站立、却难掩彪悍气息的尤世功。
是了!
李内馨年轻敢为,尤世功更是难得的勇将良材!
尤其是尤世功……
一想到这个名字,孙承宗便觉老脸发烫,心中泛起深深的愧疚。
他想起尤世功从沈阳那场必死的困局中挣扎出来,
非但没得到抚慰,反被朝廷问责,一直在军中戴罪效力。
而自己接任蓟辽督师后,明知尤世功是员难得的虎将,
却因顾忌朝中风评,对他始终不冷不热,未予重用。
最后,更是将他打发去押运一批无关紧要的粮草,
本意是让他远离是非之地,图个清静,却没料到那竟是一条绝路。
如今想来,自己对尤世功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点“恩情”,
大概就是在他死后,顶住了一些非议,
坚持按“力战殉国”将他的名号报了上去,保全了他身后那点可怜的哀荣。
可这比起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比起一位将领本可建立的功业,又算得了什么?
这份深重的愧疚,此刻像针一样扎着孙承宗的心,
让他面对这位“死而复生”的旧部时,连一丝请求的话都难以启齿。
如今,哪还有脸面开口请他回来相助?
他偷偷抬眼,瞥向尤世功那被帽檐阴影遮住的侧脸,
嘴唇嗫嚅了几下,终究没能发出声音,只是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