汜水西岸的硝烟渐渐散去,只剩下被血浸透的泥土在阳光下泛着暗红。天宇踏着晨露走上河滩,玄色靴底碾过折断的矛尖,发出细碎的声响。昨夜的厮杀痕迹仍清晰可见——倒伏的旌旗、断裂的甲胄、半沉在河水里的盾牌,还有那些嵌在泥地里的箭矢,箭羽上的翎毛早已被血黏成一团。
“传我令,”天宇的声音平静得像汜水的流波,“辅兵营全员出动,掩埋阵亡将士遗体,不论敌我,一体厚葬。”他弯腰拾起一块染血的令牌,上面刻着“汉”字,边缘已被砍得残缺,“伤兵营腾出帐篷,优先救治重伤者,医官不够就从俘虏里挑懂医术的,许他们免役三月。”
“诺!”参军捧着令箭快步离去,很快,河滩上响起了铁锹铲土的声音。辅兵们穿着统一的灰布短打,两人一组,小心翼翼地将尸体抬上简易的担架。有的尸体已经僵硬,他们便用布巾裹住,避免肢体碰撞发出声响;遇到缺肢断臂的,就仔细拼凑完整,再撒上一把艾草——那是从附近村落买来的,据说能驱邪避秽。
天宇站在土坡上,看着辅兵们在汜水南岸掘出长长的土沟。沟底铺着干燥的茅草,阵亡的士兵被一排排安放好,无论是穿玄甲的楚军,还是披褐甲的汉军,都闭着眼,脸上再无生前的敌对。一个白发老兵颤巍巍地给每个尸体整理衣襟,他原是沛县的郎中,昨夜归降后自请加入掩埋队,此刻正用布满皱纹的手,轻轻合上一个年轻士兵圆睁的眼睛。
“主公,”韩信不知何时站到他身后,甲胄上的血痂已被晨露打湿,“俘虏营清点完毕,共收降刘邦军五万三千余人,其中能战的青壮约两万,老弱妇孺三万余,还有……”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找到七百多个孩童,多是随父母行军的家眷。”
天宇望向俘虏营的方向。那里搭起了临时的木栏,密密麻麻的人影在里面晃动,青壮男子蹲在西侧,老弱妇孺聚在东侧,孩童们则被单独圈在一处,辅兵正给他们分发麦饼,有的孩子怯生生地接过,有的却只顾着哭,眼泪混着脸上的泥垢淌成一道道黑痕。
“把孩童送到后方营地,”天宇道,“找些识字的妇人照看,教他们读书,将来……总能有口饭吃。”他转头看向堆放物资的空地,“军备清点得如何了?”
韩信引着他往空地走,脚下的路渐渐平坦。“兵器营昨夜就开始清点了,”他指着那片像小山一样的堆物,“光是完好的长矛就有三万余支,环首刀一万两千把,弩机两千三百张,箭矢……没数清,装了足足五十车。”
天宇走到近前,拿起一把环首刀。刀身虽有划痕,却依旧锋利,刀柄缠着防滑的麻绳,显然是汉军的制式兵器。“这些兵器好生打磨,能用的补充给各营,破损的熔了重铸。”他又看向旁边的甲胄堆,“铁甲挑出五千副,给新降的青壮换上,皮甲留着给辅兵用。”
“战马呢?”天宇问。
“收了一千两百匹战马,”韩信指着不远处的马厩,“其中三百匹是战马,其余多是驮货的驽马。兽医正在检查,伤重的就杀了给伤兵补身子,能养的就编入辎重营。”
说话间,几个辅兵推着粮车经过,车辙在地上压出深深的印子。为首的粮官见了天宇,连忙跪地禀报:“主公,共收缴粮草六十五石,其中粟米四十石,麦麸二十石,还有五石……是发霉的豆饼。”他脸上带着难色,“那豆饼怕是不能吃了。”
天宇掀开粮车的帆布,一股霉味扑面而来。那些豆饼黑绿相间,上面还长着白色的霉斑,显然是刘邦军断粮前最后的储备。“埋了吧,”他叹道,“别让士兵误食闹病。”他看向另一车饱满的粟米,“这些好粮分一半给俘虏营,顿顿有粥,别饿坏了人。”
粮官应声而去,天宇却望着那车霉豆饼出神。他想起昨夜归降的士兵说过,刘邦军最后几日是靠啃树皮、喝马尿度日的,这些发霉的豆饼,在他们眼里怕是珍馐。一场仗打下来,最苦的终究是底层的兵卒。
“主公,”参军匆匆赶来,手里捧着一本账簿,“这是各营报上来的阵亡名单,楚军阵亡八千三百人,汉军……约两万。”他声音发涩,“还有些尸体被河水冲走了,怕是没法统计。”
天宇接过账簿,纸页上的墨迹还未干透,密密麻麻的名字像一群沉默的魂灵。他翻到最后一页,提笔在空白处写下“汜水阵亡将士冢”七个字,笔锋沉稳,力透纸背。“立块碑,把这些名字都刻上去,”他对参军道,“每年此时,派人来祭扫。”
日头升到头顶时,战场的清理已近尾声。土沟被填平,长出新的土包,辅兵们在上面插了木牌,写着“汉楚阵亡将士之墓”;俘虏营的炊烟袅袅升起,麦粥的香气混着药味飘向远方;兵器营的工匠们抡着锤子,打磨兵器的叮当声此起彼伏,像在给逝去的灵魂敲起安魂的鼓点。
天宇站在土坡上,看着这片重归平静的河滩。五万降卒,千匹战马,数万兵器,数十石粮草……这些数字足以让任何将领欣喜,可他心里却沉甸甸的。他知道,这些物资的背后,是数万条人命,是无数个破碎的家庭。
“韩信,”天宇转身道,“传令各营,明日拔营,往成皋进发。”他望着东方的地平线,那里是通往关中的大道,“这些降卒,愿从军的编入辅兵营,不愿的就发给路费,让他们回家种地。”
韩信拱手:“主公仁厚。”
天宇却摇摇头,目光再次落在那片新坟上。仁厚?或许吧。但他更清楚,一场战争的胜利,从来不止于收缴多少物资,更在于能否让活着的人看到希望。这些归降的士兵,这些被善待的家眷,终会明白,他们放下的是兵器,拾起的是生路。
风拂过汜水,带着水汽的清凉。河滩上,孩童们的笑声渐渐响起,盖过了兵器的叮当;俘虏营里,有人唱起了沛县的歌谣,调子苍凉,却透着一丝新生的暖意。天宇知道,这场清理战场的工作,清理的不仅是尸体与兵器,更是仇恨的种子。
夕阳西下时,最后一辆粮车驶离河滩。天宇勒马回望,汜水在暮色中泛着金波,新坟上的木牌在风中轻晃,像在向他们告别。他调转马头,玄色披风在风中展开,朝着成皋的方向缓缓前行。身后,是被抚平的伤痕;前方,是等待被开创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