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赤壁之战\/第288章·七星坛上，静候天机\/
清晨的雾像一匹被夜色揉皱过的白绢，从山脊缓缓垂下，把江与天缝在一处。赤壁南岸，柴桑城外东南一隅有洲，旧名鹊渚，水抱其足，地势微昂。今日洲上拔地起一座三层方坛，四面以青竹为栏，坛心铺白砂如雪，朱线勾勒北斗七星之形，斗柄顺势向东南，砂心又以黛色细石排成“风玑”纹，纹纹相扣，直指南来之路。四角悬铜铃七口，形制不齐，声各有脾气；台下植蒲草与芦苇，蒲草穗上点墨记昨向，芦叶漫成一片，俯仰皆为风的探针。更远处，江上府静卧水心，黑漆巨舰仿佛一枚按在江面上的古印；营门外“不降石”仍立，朱印未褪，八字凌厉：江东不降，惟战惟义；旁侧小字细刻：天下不跪，愿以此身。
诸葛亮披青衫，羽扇收而不摇，踏上坛时先以袖拂过“斗魁”与“风玑”的交点，像给一把看不见的琴调音。周瑜、鲁肃一左一右登坛，黄盖负手立在台下，望着江与台，眼中像点了两盏灯。四周诸营按“静律”集合：楼船为宫、蒙冲为商、走舸为角、弩台为征、火具为羽，各以旗识阵，不鸣鼓，不击钲，唯听桨声，唯看风向。
“坛既成，气须定。”周瑜压低嗓音，指腹摩挲腕上那截“断弦结”，躁意被勒得更细一层，“孔明，坛虽名‘七星’，然军皆在看。此处一动，彼处心动；此处一静，彼处胆静。你要的，不只是风。”
诸葛亮点头：“坛以星为形，以风为理，以人心为魂。都督放心，今日所陈，半为术，半为名——术以听天，名以合人。”他转身，向不降石方向一揖，“江东以‘不降’立军心，亮以‘不扰民、不取民’护军心。坛上所请之风，非为屠，乃为缠；火非为尽，乃为逼。”
鲁肃把竹简铺在台边案上，简上是三日云势与潮汐的细注：潮起何时、潮缓何时、雁鸣几处、雾合几回，每一处旁都以朱圈圈出“可能之风窗口”。鲁肃道：“斥候昨夜回报，北岸连舫沉锚，铁链低鸣；风台已立，牛皮幔与湿泥覆桅皆备。张文远（张辽）谋，不在‘勇进’，在‘不败’。”
“善敌。”周瑜简短两字。
诸葛亮以扇尖“笃”地轻点白砂：斗柄所指，微偏东。羽扇一翻，他把扇骨当尺，量过台角铜铃与蒲草阴影落点，叹一口极轻的气：“东南仍在‘抱身’，未‘立身’。”他抬眸，“今日午时前，风不转；午后若江心微霞起，则夜半有雁鸣三声为信。明日辰时——可望一阵正东南。”
黄盖在台下咧嘴：“说得像摆摊的，几两盐要兑几两水，几时火该起。”诸葛亮也笑：“风是盐，人是水，坛是锅，火候全在都督手里。”
周瑜也笑，笑意沉着而清，“盐、锅、水、火，差一样也做不得菜。”他目光掠过坛外诸营，“子敬，传第三令：‘琴三叩’为风候，‘鼓四顿’为火候，‘旗五转’为斜退缠守。另加一条‘静律’——夜半半刻无鼓行，练‘心不求声’。”
“诺。”鲁肃应声，旋即又道，“军市照旧，三倍偿价，‘不扰民’四字刻于市门。”
周瑜颔首：“刻在石上，不如刻在心上。——诸营再设‘五音校’，宫商角征羽互换队形：能‘同音’者记功，乱者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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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岸，乌林外三里。连舫沉锚如城，铁链斜入水中，发出“嘶嘶”的细响。牛皮幔垂落船侧，湿泥覆住桅杆，双短鼓对击。张辽立风台下，目光在雾线破缝处一顿，后槽牙也酸了一瞬。他沉声：“全营记令：不追，不散，不急。弓弩分层射——先其两翼，不射中军。钩镰舟候令，不得盲撞。号手记拍，鼓手不许乱。——文和。”
贾诩自帐出，衣裳不沾雾气，眸冷如星。张辽一拂指，“南阵立坛，名曰‘七星’，借风合心。尚有缺？”
贾诩看一眼江面，淡淡：“缺在人心。沉锚可保不乱，亦可困其身；牛皮幔可防火，亦可闷其气。三忌：‘散、乱、急’。今日只要‘不散、不乱、不急’，便把风让作他们的短，把我们的重立起来。至于‘坛’，笑之最下，不理为中，借他所借为上——他借天，你借地。他要东南，你连得更紧、锚得更深，使其‘风为我用’。惟一点不可——不可‘先乱’。”
张辽点头，抬手：“传：连舫再合一环，链心加木楔三寸，铁马入水再深半尺。号角以‘征商征’三换为接应，不鸣三遍不许靠近。”他顿了顿，“再取沙袋百，置于桅根，既防火，亦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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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前。雾薄而风涩，旗穗被西北微微倒拽。江上府额匾之下，周瑜不坐，立而视水。他的沉默像一块石头压在鼓弦上，令弦不致自鸣。鲁肃传完“静律”与“军市三倍偿价”，回到坛边，又把白砂沿“风玑”心位抚平：“先生，军里听得懂‘请风’，”他说，“也要看得见‘请心’。”
诸葛亮点头：“看得见的，是‘礼’。”他换了素纱直裾，腰悬一方白绢方胜，上缀七颗碎玉，随步叮咚，即为“请风之礼”。台角三位掌事依次奉上三物：一为风竹，竹节中空，插以白羽；一为露盘，白瓷浅盘，盘心铺黛沙，置三粒细盐以察潮气；一为风铃树，以青柳枝插于鼎中，枝头挂小铃七枚，依斗形布。他持香三叩，香烟细细横行，不肯直上；他闭目良久，再开，面不改色：“气未立，心当先。——诸营行‘无鼓行’半柱香。”
台下顿时一片轻响：桨入水，水声连成一条绵绵的线，像有人在江背脊上轻轻抚过。千篙齐举，万橹齐落，无一声嘈杂。江上府那一抹黑影被这条“水线”牵得微向东，旗随之偏了半寸。周瑜侧耳：“好。”他看一眼诸葛亮，“你用江行合‘宫’，我用军心合‘调’。”
“第二礼——以名安众。”诸葛亮转身，向不降石方向长揖，“坛上所请之风，非为屠；火非为尽。江东以不降为名，诸葛以此身为印，刻于坛心。”他取白绢方胜，伸指轻刺指腹，血珠渗出，印在白绢正中，再按于“风玑”心位，“请都督为证。”
周瑜眼光一敛，抽剑以剑脊轻叩白绢一角，“铮”的一声干净利落。鲁肃亦以令牌一按，黄盖在台下把掌心按向胸口，再向江比划一按。三处一合，铜铃七口齐颤，叮叮作响，似有回声自雾外而来。
“第三礼——听天。”诸葛亮退半步，手指搭在风竹中空羽上，轻轻一拨。羽细颤，发出一丝几不可闻的“呜”。他复看露盘，盘心三粒细盐中已有一粒微溶其边；再看风铃树，最北的一枚铃轻轻摇了两下，又止住不动。他眉心慢慢松一线，对周瑜：“潮起半分，雾压尚重。以前两夜之状推之：夜半雁鸣三声为信。信至，则风自下江起，先走水，再走旗，再走人。”
周瑜沉声：“令诸营：五音校再换一轮，‘商’绕舵眼，‘角’穿舷下，‘征’断旗鼓，‘羽’缠帆角。——不急，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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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太阳像一枚被雾擦过的铜钱，光薄而不热。七星坛外，孙权自不降石前来，青甲如山。他把掌心按在“天下不跪”四字上，掌心染朱，又按在“风玑”心位的白砂上，砂不散，稳稳卧在掌上。他看诸葛亮：“先生，风几时来？”
“若天机不悖，明日辰时。”诸葛亮以袖拂尘，语气平静，“其来不盛，不过两刻；其去不疾，留半刻逆微风。此风非天赐，乃势使——三夜借矢，江上冷热起伏，水气起落，江面自会寻一个‘通气口’。那口子，便是风。”
孙权沉吟片刻：“若风迟？”
“迟，则以‘缠’护退；若不至，则以‘名’守义。——陛下（主上），风可以等，‘义’不可失。明日无风，后日自会有别的‘风’。”诸葛亮把“风”字说得不重，却落得很深。
孙权笑意极淡：“孤只问一事——江东之‘义’，在坛与不降石之间，不可相悖。”诸葛亮与周瑜一齐拱手：“谨记。”
孙权转身，临去又言：“黄盖在侧营，公瑾自擅。孤只看结果。”
周瑜望着孙权背影，低低对诸葛亮道：“主上话不多，重。”诸葛亮点头：“重即‘稳’，稳即‘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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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暮。雾压得更低，铜铃几乎要贴竹栏。江上府角灯未点，甲板木纹在风里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一根根抚过。周瑜抱琴登坛，诸葛亮立于斗魁，鲁肃持令居两人之间。三人不语；无鼓行的桨声自江心起落，如万心同拍。
“叩、叩、叩。”周瑜以指叩琴柱三下。诸葛亮以扇叩栏三下，声音更低，像从水底托上来的石。鲁肃轻举令旗，旗面随风微偏，方位恰与斗柄相合。
台下，诸营散作三层影。楼船静，蒙冲如鱼鳞铺水，走舸如梭在两翼暗暗缝线。火匠在灯下把湿火袋再润一次，油不滞、火不盛；弩匠把弩臂抿得再紧一分，箭槽里羽翎齐齐向东南。挑夫们抬空篓，放满篓，又抬空篓，汗滴落在甲板上，蒸成一朵朵小白花，花无香，心有香。
“子敬。”周瑜低声唤。
“在。”鲁肃上前半步。
“夜半二更与四更，声墙绕彼营，不扰，不杀，只断其眠。‘真林’与‘沉针’顺潮再移一线，‘逆潮控距线’重刻。记住：不许贪，不许追。”
鲁肃点头，复低声：“丁奉那边，已收钩。”周瑜目光不动：“风未立前，人不许先动。若动，坏‘义’。”
诸葛亮听得清楚，扇骨在指间轻轻一分又合。他看江，又看天。他知道那个“钩”是什么，也知都督在天人之间求一条细得像发的线。他忽然想起一人——赵子龙在后汊，白马静立，枪尖缀着一点星。他们都各自守着自己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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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前一刻，坛上灯焰忽然一缩又一涨。诸葛亮抬眼，风竹中羽颤频率细微变快；露盘里第二粒盐边溶出一圈白；风铃树自北而东，先响其一，又止住。他低低道：“潮再起半分。”
“诸营行‘无鼓’。”鲁肃抽令旗。桨声更整，水更稳。周瑜手按琴面，指尖一挑，“宫”音不响，却沉入木心。江上府在黑里微微“站直”了一寸。
北岸。张辽扶着风台柱，寒雾把牛皮幔吹出一层层暗潮。第一排连舫上火匠以湿布拍灭星星小火，第二排号手又换了两只号角，仍觉哑。贾诩道：“将军，今夜他们或扰二更、四更，不杀人，断我‘敢’。分一半人立，一半人睡；站着的人睡着，睡着的人站着。不慌，便是胜。”
张辽笑了一笑，笑意像刀刃掠唇：“文和之策，辽谨受。”他忽然凝望江中那轮“古印”（江上府），胸腔里那头困兽又撞了一下，终被他按住。他与风较劲，也与心较劲。
二更。江东“声墙”绕至北岸外廓：铜钲与木梆隔雾相击，不急不缓，不求乱敌，只求让人睡不着。鼓队试拍，仍被回声半步半步地拖。张辽咬舌尖，血一涌，神又定。贾诩侧目：“好。”他心里却知道，南阵今日玩的是“不杀而杀”。
四更。声墙再至。连舫下铁链“呲呲”之声更密，像有人在暗处轻轻箍住了喉咙。张辽立在风台，眼圈更黑，眼光更亮。他知道，只要他不下“急”令，南阵便还差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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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将近。七星坛上，风竹的羽更直了半寸，露盘第三粒盐边起微白。诸葛亮一夜未坐，素裳尽是雾露的润泽。他把羽扇往案上一搁，指在“风玑”心位上轻轻点了点，像在心上也点了两下：“夜半雁鸣为信。——都督，诸营可整。”
“诺。”周瑜应，目光向江上府，向诸营，向不降石。他忽地向鲁肃道：“子敬，去军市，告百姓——三日内，军不取民。”鲁肃点头而去。
黄盖披甲登坛，朝三人抱拳：“老黄当挑‘缠火’三十人，手稳心稳。若风至，‘火为影’足矣。”
“记住：火不为杀。”诸葛亮道，“杀尽则失义。‘影’不求壮观，只求逼。”
黄盖咧嘴：“老黄明白。”他回身时，掌心在胸甲上重重一按，像把“不忍”二字按得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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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未明再暗，暗到像把一口黑壶扣在江与坛的上方。所有声音忽然都小了一线，连人的心跳都像被天按住了。就在这时，高空压下一道极细的声，像北归的雁在丝上拉了一下弓——不是长，只三下，短而脆。
诸葛亮睁开眼。风铃树最东南的那一枚铃，先动；继而第二枚、第三枚，顺着白砂上“风玑”的纹路，一盏接一盏地响下去。蒲草头倾了半寸，芦苇尖伏了半分，露盘边缘的白浅浅地向外漫。江水不再平，只一瞬，水脊上冒出一道极浅的“暗线”，像一根从下江被人提起来的绳，沿着水的背脊温柔而坚决地绷直。
周瑜指腹摩过“断弦结”，掌心热了一下。他低声：“信至。”
鲁肃眼里光一亮，令旗一翻，旗面正向东南，像把千条隐线一把拉紧。诸葛亮把羽扇摊开，扇骨轻合又开，他不抬声，却让每个字都贴在铜铃之间：“风，可期。”
江上府微微一震，楼船艏角自然偏向东南，走舸如梭影在水下缝线，蒙冲之列如鱼鳞轻转，弩台弦被匠作抿满，发出两下“嘣”的轻响，像夜里两颗星眨眼。远岸连舫铁链被这一线风掣了一掣，铁与铁相摩的“呲呲”声又紧了些。
“都督——”诸葛亮侧首，眸色澄明，“天机，在门。”
周瑜抚琴不弹，声音却像琴：“诸营，稳其‘宫’，候其‘征’。‘火为影’，‘名为正’。”他看向不降石，又看向江，胸中那一叹，轻而长——不是叹难，是叹“值”。
黄盖在台下举拳：“老黄在！”
鲁肃抽令旗：“诸营听令——守！”
风把台角铜铃一齐吹响；风把江上府桅旗悉数掀开；风把千桨的节拍从“静”推入“行”。而七星坛上，诸葛亮仅仅向东南深深一揖，像向看不见的客人作一场古礼。
礼毕，他将羽扇合在掌中，目光却落向更远：北岸连舫、铁链、牛皮幔、湿泥裹桅，张辽与贾诩立在风台下，像两根钉子钉在重里。诸葛亮心里一笑：**人重，便可逼；心稳，便可杀。**风不过一口气，气合于器与名，方成势。
铜铃未绝，天色转亮一线。雁声不再，却像把门轴推开半寸。周瑜按住琴柱低语：“子敬——‘二更四更扰’既毕，今夜不再扰；‘无鼓行’加半刻。——等风立身，再起第二折戏。”
诸葛亮微微颔首。鲁肃深吸一口，令旗垂下，像把一口尚未吐出的气藏回胸腔。
江与天之间，静候已近尾声。万物俱备，人与器、名与律，像五音归宫，只欠那一下“重锤”。风，正提着锤，站在门槛上。
“都督。”诸葛亮把扇轻轻敲了敲栏木，一下一下，节拍低而稳，“夜后雁鸣再至，风当立其身。”
“好。”周瑜的回答也像一枚钉子，“我以‘稳’为刃。”
他转身望向不降石，朱字在晨灰里像两簇火。孙权远远立在石前，掌心再按了一按，抬手时掌上沾了一点白砂。这一按，按在“义”上；这一点砂，稳在“心”里。
七星坛上，香烟缭绕，白砂无痕。风铃未鸣，铃舌已在轻轻颤。诸葛亮阖目，像在对心说：来吧。
江上府桅上角灯在晨光里看不见，却依旧亮在每个人的指骨与耳骨里。走舸、蒙冲、楼船、弩台与火具，整齐而安静，将自己的呼吸调在了同一个拍上：候——风。
最后一缕夜色退得极慢，像舍不得。风从江底浮上一寸，空气中出现了极轻的甜，像橘皮被剥开的一刻。诸葛亮忽地睁眼，低声、清晰：“到了门槛。”
下一刻，三声极短的雁鸣，自高空压下，铜铃共振，风徽一齐应和。
门，开了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