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赤壁之战\/第294章\/死地阳谋,金蝉脱壳之策\/
云脚垂得很低,像谁把一层厚重的灰布往江上一压。火仍在远处跳,风里混着焦木和桐油的气,嗓子眼一开一合,像含着一团热针。主舰舱内,油灯的焰心被风抻成一条细线,时明时暗,把几张脸照得生硬。
“报告风、路与敌意。”吕布开口,声音沙,却稳。
陈宫拱手:“风仍东南,劲稍减。云沉,雾未成,但已露水。江上阵收住,水下‘冢’坐实。岸上三处可用:一为北岸芦苇夹道,二为华容泥滩,三为枯林与浅洼相间的‘骨路’。曹军旗仍在,但鼓法换了——岸上鼓为令,江上鼓为疑。”
贾诩展开湿图,指尖蘸水,点在芦苇影处:“曹军若以主旗为骨,许褚守旗,曹仁、曹洪分翼,徐晃为锋,张合为尾。以此编制,他们最可能斜切北岸,沿葭篙走一线干路——那条干路靠风口。若我等直追,风在敌背,火在我前,倒有折伤之虞。”
“所以,不直追。”吕布看他,“说你的阴阳两策。”
“非阴非阳。”贾诩淡淡一笑,“是阳谋——阳得像把刀摆在桌面上,让对方看见刀,仍然要一步一步把自己送上来。”他指尖一转,水线在图上拉成一弧,“我等先‘张路’——昭告三军‘封江上岸、活捉曹贼者封万户’;再‘开缝’——明摆着在芦苇夹道处置一处‘活口’,旗鼓喧阗,鼓点故意空三拍,让曹军听得清楚,知我们要在那里‘截’;实则那处为‘死地’——‘冢’之变体,外湿内干,以风幕压之。曹军若避,则必走我们预留的第二线——‘骨路’。骨路不上不下,车马难行,只能轻步疾走。此线‘断肋’:以伏弩、掣索、倒钩与短刃,拆其骨,断其肋;不图尽杀,但求剥旗、折队、抽芯。”
陈宫接上:“阳谋在前,贵在‘可被看懂’。他们看懂了,才会以为自己看穿了,于是要聪明地‘绕开’我们摆明了的刀;而我们要的,正是他们绕开。”他看向吕布,“这便是‘死地阳谋’。”
“很好。”吕布点头,“江上既定:甘宁闭水路,三十水鬼贴岸潜行,沿芦苇荡设‘钩刺索’;高顺率陷阵营下岸为骨,拉四重风幕,护我军旗与弩阵;赵云率轻骑为翼,不入浓雾,只做‘影’,用影逼敌;张辽——”
“末将在。”张辽倚桅而来,肩上伤尚未干,他却把布带勒得更紧,免得血再渗出来。
“为眼。你眼在上风的边,别在风口里。替我看敌旗、看鼓、看雾的脚。”吕布稍顿,“黄忠以重弩为牙,魏延为刺,在‘骨路’两侧交叉打击;陈登与糜竺借粮船置‘火伞’,以备雾成时照影;贾诩、公台,随我。”
“诺!”
令下,舱门一推即开,风像一只饿了许久的兽,立刻钻入众人衣袖。甲板上有人在告诉有人:“湿幕再浸一次!麻布里多加盐!风口钉桩,桩要斜——”这些琐碎的声音与远处火爆的巨响拼在一起,像一首节拍紊乱却强悍的曲。
——
北岸,曹军主旗一线。
火在背后滚,风从侧面削。许褚背旗,背阔如墙,肩上洒满火星。他不言,只是以肩与背硬生生把旗从风口里挪出一条狭缝。曹操立在他左前,目光沉如夜。他看江,看雾,将扇骨在指间轻轻一挫,发出短促的“格”声。
“主公。”程昱低声,“雾将成。以舟为路,非上策;弃舟登陆,或可保旗。”
曹操盯着芦苇夹道那边突兀的鼓声。鼓法很明白:三短一长,空三拍;又三短一长,仍空三拍。这不是催战,这是“招魂”。他冷笑了一下:“并州人把刀摆在那,连刀锋的寒气都送到这来了。他们要在那里截我。”
“当避。”荀攸咳了一声,面色灰白,却仍定,“华容泥滩、枯林骨路、浅洼暗洼皆不好走,但能避开他们的旗鼓与火幕。若能借雾掩形,主旗可脱。”
曹操指尖敲扇:“避是避,但避得太明显,便落他们圈。需一策——影与声分。”
程昱会意,压声:“金蝉脱壳。”
曹操抬眼,雾气映在眼底,像把心事也罩了一层白:“是。声军三队,夜里以火把与战鼓为势,去芦苇夹道——给他们看。影军一队,削旗去彩,轻步缓行,从骨路折。许褚随我;曹仁、曹洪各领一队为侧翼;徐晃在前,为我把路上那些‘倒钩’都斩了;张合殿后,若有追骑,剪其影,不恋战。”
他顿了顿,扇骨一合:“再命工巧营,扎三十‘空甲’——甲里不置人,只置旗、置鼓,鼓系绳,远处拉之如行军。又制草人、鹿皮裹骨,披我旧绛袍,远远给人看见,足矣。”
“喏!”
许褚侧首,第一次开口:“主公,路上泥多,雾重,影军行缓,声军须更响。”他说话向来不绕,道理却贴肉。曹操望他一眼,目里沉光一点:“老虎,护我。”
“喏。”许褚拄刀。
“荀攸、程昱,随行监军。今晚,谁也不许喊‘亡’字。”曹操最后看了眼江,火仍在,风仍在。他把扇子收拢,插回腰间,脚跟一转,踏进夜与雾。
——
并州军旗所指的芦苇夹道,鼓点如雨。陈宫让人把灯举高,让弩床在风幕后沉默张弦,让刀光偶尔亮一下又收回去。那是阳谋刻意要做出的光影:亮,给你看;收,给你猜。开口处故意留下一条“活”,恍若疏漏,实则活口背后是一层湿幕,一层涵盐麻布,再后,是“闷火”的内胆。
“放一面大旗在‘活口’右上。”陈宫吩咐,“再故意把鼓点敲快半拍。”
鼓手依命把节拍往前赶。风一吹,鼓声像被刀切开,露出锋利的切口。远处,曹军声军真的被鼓给“吊”了过去。草人披甲,拖着旗,鼓被绳牵着,隔着雾一看,活像是一队队人。弩手看得清,刘海在风里动了动:“放幺?”
“再等两拍。”陈宫看表,“活口要有活的样子,让鱼自己进网。”第三拍起,他手一落,“放。”
重弩齐响,弩矢穿雾如蛇钻草。前列“人影”如割稻被齐齐削倒,鼓还在敲,绳被风拖得乱跳。紧接着,火伞一开,短火如雨,落在“人影”身上,火一沾草皮,闷着一声,随即成团。
“空甲!”有人惊呼,弩手们笑骂一声,心里却更稳了。阳谋给敌的震慑,即使射中空,也无碍,这正是它的妙处——你觉得看穿了,胆子便大;我便在下一处把你吃死。
“吴侯那边?”吕布问。
“周瑜按着没动。”贾诩一瞥,“他们守‘风与雾’,我们取‘骨与路’。”
吕布“嗯”了一声,负手转过视线。江下的风被幕一层层拆开,落地时只剩七成力。岸上的风却更硬,夹着潮湿的白气,一丝一丝攀在人的肌肉上,让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比平日笨半寸。
“子龙。”吕布抬声。
赵云应声而至,甲衣无华,枪如一条清光。吕布道:“以影为翼。影,不是去杀,是去写字——给他们的心上写‘有人在侧’四个字。别入浓雾,枪只挑旗,只打后手,打完即走。”
“谨遵。”
“高顺。”吕布又唤。
“在。”高顺站在风里,衣角直响。
“陷阵为骨。你去芦苇夹道的两端,以风幕为墙,不许火乱。有人退,就开半扇门;有人进,就关得比铁还硬。你这门,要给我‘开合有度’。”
“喏。”高顺一拱手,转身即去,背影像一根钉,钉进雾里。
“黄忠,伏弩‘咬骨’;魏延,带十队‘刺肋’,不求大功,只要打疼。甘宁——”
“在!”兴霸浑身带水,笑意凶野。
“你那三十水鬼贴岸。雾生的第一声,你们往里翻,掣索从地底往上挑,挑住鞋、挑住裤,挑住马腹,挑住心。”吕布话不多,语语见骨。
“得令!”甘宁抖了抖肩,消失在岸边芦苇的影子里。
——
雾,终于落下来。不是一块布砸下来那样,而是从每一个人的指缝里、睫毛上、颈背里轻轻爬上来,越来越多,越来越重,直至把天地之间只剩清浊两色:清的是风的走向,浊的是人的呼吸。
张辽立在上风小丘,单筒镜抵在眼窝。他看不见人脸,只看见标识:旗的尾、鼓的影、火的舌头和地面上被绊起的草。他分辨出三股“声军”,果然被芦苇夹道那头的阳谋牵住了;他又看见一股无声之“影”,沿骨路缓缓挪动——旗去彩,步无声,甚至把马鼻都用湿布缠住了。
“主公,影军在骨路。”张辽咳一声,胸口疼,语仍利,“许褚护旗,徐晃前开,张合拖尾。”
“好。”吕布的“好”字里没有喜悦,只有一个“稳”。他看了眼陈宫,后者朝他一点头,贾诩已先一步抖出一片细长的竹牌令:“两翼‘咬骨’,中线‘断肋’,前引‘影’,后摆‘针’。黄老将军,第一咬;魏文长,第二咬,别贪。赵子龙,第三影——影过即走,不留影子。”
“弩——放!”黄忠一声断喝,伏弩藏于草、藏于泥、藏于倒树桩后,噗噗如低吼。第一排曹军影子里有几人肩头一沉,吭都没吭出一声就倒了,后队立刻收紧阵形,举盾低头。徐晃斧柄往上一挑,把一支钉在盾上的短矢生生掰断,眼角抽了一下:对方射得不贪,不抬头,只咬手、咬脚、咬膝,专打站立与行走的骨节。
“破!”徐晃一步一斧,把路上的倒木、倒桩和那些看不见却能勾脚的掣索硬生生破开一线。他斧才起,魏延的人从雾里斜切出来,短刃如雨,只挑盔缝与腋下,挑完就闪,像一束又一束不肯久留的风。徐晃大吼,斧圆了三圈,逼退魏延一拍。魏延笑了一下,退入雾里,像从来没来过。
“好刺。”张合在后,压住追击的念头,手中长戟一直横在腰侧。他知这是引。他不追,他看影。他看见左侧草上有水光一闪,是索。后队一踏,果然被掣了脚。张合长戟一点,斩断掣索,顺手扶起一人:“不慌。跟我走‘影’。”他把队列往右前斜引半步,脱出了魏延的第二咬。
“许褚!”曹操低声,许褚“嗯”了一声,把旗又往右挪了挪,与张合的走向彼此照应。曹军这段如在刀尖上走,步步勉强而有序。雾里的鼓声忽远忽近,像风里有人笑。
“影过——”赵云的轻舸骑(轻马)从雾外掠过,像一缕比雾更白的风。枪光一挑,挑落一面小旗,马上转身,影子飞回风幕后。他只挑旗,不杀人。旗一倒,对方心里便短一拍;他走得快,对方便以为后面有人大队。许褚压住怒意,不追,只把旗立得更稳,脚下泥里“咯”一声,是钩。他脚腕一扭,硬把钩脚踩断。他知道,追,是他们要的;不追,才是他的活路。
“甘宁!”吕布低唤。
“在——”声音几乎是从地里钻出来的。下一瞬,骨路前沿某处泥中,忽地竖起三根极细的木签,尖如蝎尾,贴着雾气扎入敌阵最薄处的脚踝。人群里“啊”的闷叫一片,队列顿时乱了一击鼓的工夫。许褚眼角一跳,刀一横,护旗往里切。甘宁的人又没了,像泥里的鳞,轻轻一抖,散去无踪。
“第二咬!”贾诩的竹牌又翻了一面。魏延由右侧斜出,短兵相接。这一回,他不挑腋,不挑盔,他挑手里的刀——刀一脱手,人便会短一拍;短一拍,许褚就得多扛一拍。许褚扛得住,别人不一定扛得住。两侧都短一拍时,张合就得退半步,阵形便从“雁行”逼回“方”。“方”在雾里是最笨的阵,却是护旗时不得不站的阵。
“影退!”赵云一声清啸,枪尾点地,人马如风掠过,去到更外一重影里。他把敌人的心又往外拉了一指。
“针——”陈宫吐出一个字。三台低矮弩座从风幕后推动,弩矢短而重,不求远,但求穿。目标不是人,是旗杆下三寸。三矢如一条隐线穿雾而至,准确无误地钉在两根小旗的杆根与地面之间。旗杆一沉,那两面小旗“哗”地矮了一截。
“护旗!”许褚低吼,背一拱,几乎以整个上半身去扛主旗。他扛住了,肺里火热,口里是铁腥。他知这是对面‘阳谋’里的‘真刀’,明晃晃,扎在脸上。他一声不吭,只背得更稳。
——
阳谋,把刀摆在你面前;金蝉,把壳摆在你面前。两边的棋,彼此都在看,都在笑。
曹操从雾里闻到盐。盐不是海的,是布上的。他想到并州军的风幕。风幕后面,必有弩。他让荀攸低声传令:“命声军添火,鼓更急。让他们以为我在那边。”他自己却把影军再往骨路深处挪半步。这半步挪得极慢,几乎看不见。许褚的背稍稍转了一线,旗跟着转。他们像在泥上写字,笔不见,字却落了。
“主公,前有树根横断,如骨。”徐晃回报,斧柄架住,正要起势,脚下一滑,斧光偏了一寸,斧子落在树根旁的泥里。泥下传来一声细响,像一枚木梭被人拉动。下一瞬,树根下埋的掣索斜着弹起,勾住斧柄,往下一拖,人险些栽倒。徐晃怒极,反手拧断掣索,骂声淹在雾里。
“又是阴。”他抹去脸上泥水,“小伎俩!”
“非阴,阳。”张合喘了一口,“他们不藏招,他们‘摆’招。摆得明白,你越想聪明,越容易走进他们希望的聪明里。”
徐晃一怔,忽地笑:“破得也有法。”他令两名斧手上,先以短柄斧砍掣索露头处,再以长柄横扫树根。两斧一开,骨路前沿又空出半人身位。许褚见势,旗又往里挪半步。曹操回头看他:“老虎。”
许褚只“嗯”,不语。
——
华容泥滩边,黄忠的弩“咬骨”第三次落下。雾里有人骂:“老不死的,藏得深!”骂声不成阵,反而让陈宫笑了。他丢开竹牌,亲自看了一眼雾脚:“再咬一次,停。”
“停?”黄忠挑眉。
“阳谋要有节。一直咬,人家就以为后面无牙;咬三停一,人家心里便会隔空起牙。”陈宫道。
“文和。”吕布看贾诩。
贾诩笑:“‘金蝉’要脱壳,壳自然要响。主公看。”他伸指向右前,“那一排‘人’——是草人。我敢断言,许褚在这边,他护的是旗,不是壳。壳响得再真,他也不走。”
此言未落,芦苇夹道那边忽地火起,鼓声一阵乱,真真切切像有人被斩旗折阵。并州弩手不动,陷阵风幕也不动。吕布靠在栏上,像在看一出戏的鼓点什么时候落下一锤评点。
“甘宁。”他忽道。
“在!”兴霸像鱼一样从泥边翻上来,一头的雾水。
“去他们影军的右肋,给我‘挑’一挑。挑疼,别挑断。”
甘宁笑,牙白得亮:“兴霸挑谁,谁都疼。”他一翻身又没了。
片刻后,影军右肋某处忽地乱了一拍。不是大乱,是那种被针尖刺了一下的乱,疼得周身发汗,却又不致倒地。魏延趁机从左侧再咬,黄忠忍笑按住弩,不再放——陈宫求的是“心上添牙”的空拍,非杀。
“张合。”曹操低唤,“你在后。”
“末将在。”
“记住:不恋战,只剪影。影骑若来,剪它影,让他以为我们‘踪’不可得。他若再来,再剪——三次,他就不敢来了。”
“喏。”
雾更重了,鼓声像从被子里扯出来。泥滩上脚印密如鱼鳞,被新落的雾水很快抹去边。许褚背旗走得沉稳,呼吸却渐重。他知道自己背后是什么:主公的命、曹氏的旗,还有千万人的家。他的脚腕被钩了两回,他都硬生生把钩脚踩断。他的肩被小弩擦了一根筋,他不看。他只看旗,旗在,什么都在;旗倒,什么都没了。
“主公,那边象是‘断’了一阵?”荀攸听力极敏,觉出芦苇那头的弩声停了。
“停得巧。”曹操道,“阳谋停刀。刀停,你就想刀在哪儿。你越想,他越笑。”他说着,脚下一顿,忽道:“你闻什么味?”
程昱吸了一口气,雾里确有一丝极极轻的辛味,不是火,是药——麻布盐里混着的硝粉。程昱眼神一厉:“风幕!他们把风拆了!这雾……是托着他们的弩来的!”
“果然。”曹操眼里笑意一闪即灭,“聪明,真是聪明。——许褚!”
“在!”许褚背一拱。
“再走两百步,脱壳。”
许褚没有问“怎么脱”。他知道主公爱用的法子:到一处最狭的口,旗一插,甲一脱,披在草人上,鼓绳一拉,壳在此,身已去。他背再沉,也得把旗扛过去那一口。扛过,就能脱。
——
“他们要脱。”贾诩覆在吕布耳边,语若线,线里藏刺,“雾间脱壳,最易成事。阳谋还需再响一锤,逼他在我们要的口子脱。”
吕布目光微凝:“锤落何处?”
“在‘活口’之右,‘骨路’之左——一线夹缝,是他们必经之‘舌根’。”贾诩伸指点在地图上那一点,“舌根一紧,人便要咬舌;咬舌,血出;血出,心紧;心紧,脱壳便快。快,才容易漏。”
“陈宫。”
“在。”
“把火伞往右偏半旗,鼓点落在空三拍的第一拍上。”吕布道,“再吩咐赵云,影过他们‘舌根’,枪只挑绊脚绳,别伤人。”
“喏。”
鼓一偏,火伞一挪,雾里立刻多了一线红。赵云的影从红里掠过,枪尾轻轻一挑,远处“嗡”的一声,像一根绊马索被轻巧抽断。那索本来是曹军自己埋的,用以防追兵快行;此刻被赵云挑断,反让他们以为前路“有人好心”。许褚不改步伐,心里却更紧了一分——紧,便快;快,便易错。
“就是现在。”曹操低喝,“脱!”
许褚猛一矮身,旗杆底插,杆身一抖,旗纹在雾里像一尾大鱼忽然顿住。两旁近侍飞快解下备用的绛袍与甲胄,披在早备好的草人鹿皮上。鼓绳一扯,草人立起,鼓在草人肚皮里“咚咚”敲,像有一列军从此过。这一切只耗了七息。第八息,曹操已被许褚以刀背横在身前,猫腰斜出,钻入另一线更暗的雾。
“金蝉脱壳。”陈宫站在风幕后,眯眼看那面旗,“壳在,心去。”
“追?”黄忠舔舔嘴唇。
“追壳有何用?”贾诩笑,“追心——”他话未尽,吕布已先一步跨出风幕,“我去。”
他这一“去”,不是疯追,是像风里的影。他熟得不能再熟的,是人群在雾里走路的节拍,是“护旗时护在第几步、转旗时肩要怎么翻、脱壳时鼓要落哪一拍”的那点极小的差。那点差,他一眼就认得。他从“壳”的鼓声里剥出“心”的脚步,以脚步找“人”。
雾里有极轻的脚步,像猫,像刀背划过丝绸。吕布一瞬间把身体的所有力都压往脚底,踩着泥,不留脚印。他不提戟,怕声音。他只把戟轻轻横在臂弯,像抱着一截冷风。
前方,有两点呼吸,极稳。一个是许褚,一个是曹操。许褚的呼吸像铁砧上落锤,短而重;曹操的呼吸像羽扇轻摇,长而深。两种呼吸在雾里叠成一支曲,曲的间隙,便是刀可能落的地方。
“子龙。”吕布压声,“右三步,挑影,不伤人。”
“得令。”赵云的影从另一侧掠过,只挑了一个远处护旗小校的袖口。小校惊,回头,队形短一拍。许褚背旗的肩略略一抬,正好挡住了那一拍的空。吕布心里笑——许褚,确是个背得住的人。
“甘宁。”吕布再压声,“左二步,地底挑一钩。挑到泥,但不要挑人。”
“好嘞。”甘宁在泥下像鱼游,轻轻一挑,一丝泥声。许褚脚边泥里“嗒”的一响,他不看,只把脚更稳地落下去。那一挑,像没发生过。
“文和。”吕布唤。
“在。”
“阳谋最后一响,落在哪?”
“在主公自己。”贾诩笑,眼里带一丝坏,“主公若在雾里说一句‘我在’,对方心就紧三分。”
吕布怔了怔,也笑,“你倒狠。”他略一思量,摇头:“不说。说了,便是抢功,非我所喜。”
“那便落在戟上。”陈宫替他下了个定论,“戟不必杀,只需响。响给许褚听,响给曹操听,让他们知道我们在,便紧;一紧,就快;一快,就漏。”
吕布“嗯”了一声,指尖轻抚戟背——“锵”。那声极轻,轻到好似只是雾里一根冰细的银线相互轻擦。许褚的脊背却在这一瞬间陡然一紧,背肌如同一匹被鞭打的马,几乎要炸开。他知道那是谁的戟。他曾远远看过那戟在江面飞过,钉死索盘。他的腿更稳,背更弓,肩更沉,整个人像把山背在背上。
曹操也听见了。他眼里忽地亮了一下,又灭。他笑了一下,自己的笑他自己也听不清:“果然是你。”他没有回头,他把背交给许褚。他知道今夜能否活着,不在他自己手里,在许褚那双背与腿上。
“放他们去。”吕布忽道。
陈宫与贾诩同时看他。
“壳既脱,心也该喘一口。喘一口,人便会犯错。”吕布的声音在雾里低下去,“阳谋的尾巴,叫‘不急’。”
“不急,便只是今晚。”贾诩点头,“明日雾散,路清,‘断肋’才真正有得打。”
“且记今夜所有:谁护旗,谁断索,谁脱壳,谁殿后。”吕布转身,一字一字,“记在案。”
“谨遵。”
——
雾里,声军在芦苇夹道的火与鼓里被弩与风幕压得寸寸退。影军在骨路里以一口气护着旗,尺尺行。许褚背的是旗,也是一个朝代的命数。他一步步把那命数背出了并州人的阳谋拖网,背进更深的雾,背进更远的泥。他不看火,不看影,只看肩上那一面绛。
华容泥滩的边,张合第三次剪去一缕追骑的影子。他不杀,他只剪,让对方以为自己永远差一线。他把差距变成了恐惧,把恐惧变成了距离。徐晃的斧卷了又卷,仍在砍那些根。根砍不尽,人在,旗在,路就还在。
“脱了。”程昱轻吐一口气,胸口疼。他回头看江,江上火仍在跳,冢下链已冷。他忽地觉得背后有一双眼,隔雾看着这边。那眼不会紧追,只会静静记下每一个人的名字。
“主公,前头有枯林、浅洼。”荀攸道,“再过此处,便是泥上小路。小路薄,雾厚,易躲。”
曹操点头,声音极轻:“走。”
他不知的是,枯林之外,已经有人在更早的一刻把几根倒木斜横在道旁,木里藏着倒钩,钩尖朝里;又有人把几条细索埋在泥下,索头不露,只在雾将散的那一刻被风一吹,露出一点极小的白。那是并州人下一步的“断肋”。阳谋见骨,骨下尚有刺。
——
雾中的鼓声终于稀了。并州军的旗在风幕后低伏,重弩撤去第一线,陷阵营用湿幕把风与火留在身后,像关上一扇不出声的门。江上火光遥遥,冢在水底坐成一座看不见的坟。岸上泥滩被踩成一座看得见的坟:鞋、盔、断木、折帆、血水浸溢成一片,风一吹,发出低低的声,像亡者的叹息。
主舰舱门轻合。吕布立在灯下,背影很长。他没有坐,他只把戟身立在身旁,手握着戟背,像握住一条冷到刺骨的蛇。
“记功与折损,立册。”他淡淡。
贾诩点头,提笔蘸墨。陈宫接过另一册:“阳谋第一式:‘明旗开路、湿幕拆风’,成;第二式:‘活口示招、火伞移位’,成;第三式:‘舌根添响、影挑自索’,半成——敌脱壳,未尽困。”他停笔,看吕布,“敌之金蝉脱壳,亦成。”
“成便成。”吕布道,“今晚不问输赢,只问记住。明日雾散,‘断肋’方是功课。”
他抬手,指尖在灯焰上方一寸停住。灯焰被风轻轻一压,压出一缕蓝。吕布收回手,转头看向舷窗外的黑:“死地阳谋,刀要亮着。金蝉脱壳,也是法。人各有命,各有术。我们不怕术,怕的是自己心软——软,则散。”
陈宫与贾诩不语,只齐齐抱拳:“谨受教。”
甲板上远处传来黄忠低沉的吩咐与魏延短促的笑。更远一点,是甘宁在泥边压低的骂声:“这破泥,比娘们的脾气还黏!”再远一点,风幕后传来高顺的嗓音,仍沉静:“收幕,不散阵。”
“子龙。”吕布唤。
赵云入舱,拱手:“在。”
“夜里再巡一次影线。雾将散之前,枪只敲,不刺;敲‘心’——让他们记得,后面有人,枪上有风。”
“谨遵。”
“文远。”吕布朝另一侧一抬眼。张辽被人搀着到门口,他挣了挣,自己站稳了。
“末将在。”
“你的眼,今夜立了头功。眼可亮,不可火。别让它烧。”吕布难得说了句闲话。
张辽笑了笑,笑容里还沾着血:“末将不敢眨。”
吕布点头。油灯“噗”的一声,焰心跳了一下,又稳。他把戟放在墙边,像在把一个极沉的梦暂时靠着。
“传令:全军不庆,不鸣金,不擂鼓。不饮酒,不谈笑。各营各自加固风幕,整弩检索,养马修缰。寅时,起。”
“诺!”
舱门再次打开,风又钻进来,拽着每一面旗、每一缕发丝、每一寸甲叶。它像一个不肯睡的少年,跑过火、跑过雾、跑过人的心上。它把阳谋的刀吹得更亮,把金蝉的壳吹得更轻。夜还长,路未尽。有人睡在甲板下,有人醒在旗影里;有人在泥里摸着钩索,有人在雾里数着脚步。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把刀,有一层壳。
东风未歇。死地已设。金蝉,才刚刚脱壳。下一步,是在骨路上,把人心一根一根拆开,像拆一副盔甲;是在华容泥滩,把队列一寸一寸割碎,像割一张旧帆。再下一步,是在雾散的那一刻,叫对方看见——阳谋仍旧摆在桌上,刀还在,火未灭,风未绝。
吕布伸指轻敲案几,三下,停三拍,又三下。鼓点在心里。他抬眼,目光越过舱门、越过风幕、越过一切看得见与看不见的东西,落在北岸某一处黑得发亮的线条上。
“走吧。”他说,像对夜,也像对自己,“去把‘骨’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