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整个洛阳皇城,仿佛一头从沉睡中苏醒的巨兽,将所有的光与热都集中在了那座巍峨壮丽的麟德殿。
殿宇四周,早已被精锐的羽林卫士层层拱卫。他们身着崭新的玄甲,在火把的映照下闪烁着幽冷的光泽,枪戟如林,肃穆无声。这些面孔大多年轻,眼神锐利而专注,皆是出自讲武堂的子弟,今夜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确保这场盛宴的绝对安全与宁静。曹操按剑立于殿外廊柱的阴影中,如同蛰伏的猎豹,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身影,他麾下的心腹队率则分散在关键位置,随时准备应对任何突发状况。
麟德殿内,则是另一番景象。巨大的空间被数以百计的牛油巨烛和精巧的宫灯照得亮如白昼。殿柱缠绕着锦帛,绘有祥云瑞兽;地面光可鉴人,倒映着穹顶精美的彩绘;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清雅而昂贵的龙涎香气,与殿角乐师们调试编钟、琴瑟发出的零星悦耳音符交织在一起。
最引人注目的,是大殿中央并非传统的舞池,而是由将作大匠陈墨亲自设计、督造的一座微缩的“大汉疆域沙盘”。以不同颜色的细沙、玉石、木料巧妙地堆砌出山川河流、州郡城池,甚至还有微小的“汉”字旗插在重要关隘之上,其精巧与写实,令所有步入大殿的人都为之侧目,心中暗叹皇帝心思之奇巧,亦感受到一种无声的威慑——陛下的目光,笼罩着这万里江山每一个角落。
宦官们垂首侍立,如同泥塑木雕,行动却轻捷如猫。宫女们身着彩衣,手捧金盘玉壶,穿梭其间,为已经到场的宾客引路、奉上暖身的蜜水。一切井然有序,却又透着一股非同寻常的庄重与压抑。
酉时正,钟鼓齐鸣,雅乐奏响。
刘宏身着玄色龙纹常服,头戴通天冠,在一众内侍宦官与贴身侍卫的簇拥下,缓步走入麟德殿。他面容平静,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和笑意,目光扫过殿内济济一堂的臣工,步履从容地登上御座。
“陛下驾到——!”司礼宦官拖长了声音高唱。
霎时间,殿内所有嘈杂之声戛然而止。无论是功勋卓着的武将,还是地位尊崇的文臣,抑或是宗室贵胄、外戚代表,尽皆离席,面向御座方向,躬身下拜,齐声高呼:
“臣等恭迎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浪汇聚,震得殿梁上的灰尘都似乎簌簌而下。刘宏安然受礼,目光在跪拜的人群中缓缓移动。他看到了站在武官最前列,神色复杂却努力保持平静的皇甫嵩;看到了其身旁面容儒雅、眼神清澈的卢植;看到了坐在席位上,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的何进;也看到了站在西园军校尉队列中,眼神闪烁、努力低垂着头的袁绍;还有杨彪、袁隗等士族领袖,以及诸多宗室、重臣。
“众卿平身。”刘宏的声音清朗,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今日乃家宴,不必多礼。都入座吧。”
“谢陛下!”
众人再拜,然后才各自按照早已安排好的席位落座。每个人的座位都经过精心考量,体现了身份、地位以及与皇帝关系的亲疏。皇甫嵩、卢植、朱儁(若在场)等功勋老臣的座位离御座最近,何进次之,袁绍等西园将领及荀彧等核心文官再次之,杨彪、袁隗等士族代表和宗室则安排在更外围一些,但依旧是显眼位置。
乐声再起,变得舒缓而欢快。宫女们如穿花蝴蝶般,将一道道制作精美、香气四溢的御膳珍馐奉上各席。金樽美酒,玉盘佳肴,一时间殿内香气弥漫,似乎冲淡了几分之前的凝重。
刘宏率先举起手中的金樽,目光含笑,扫视全场:“自黄巾乱起,内忧外患,山河动荡。幸赖列祖列宗庇佑,更有在座诸位爱卿,或运筹帷幄,或浴血沙场,或安抚地方,或筹措粮饷,终使社稷转危为安,重现太平景象!此第一杯酒,朕,敬众卿之功!敬我大汉国运昌隆!”
皇帝亲自敬酒,言辞恳切,肯定了所有人的功劳。众人不敢怠慢,纷纷举起酒杯,齐声应和:“臣等不敢!全赖陛下神武英明,中兴汉室!臣等为陛下贺!为大汉贺!”
气氛,在美酒和赞誉声中,似乎开始升温。许多人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或许,今晚真的只是一场酬功盛宴?
酒过一巡,菜尝五味。
刘宏似乎兴致很高,不断与近前的皇甫嵩、卢植等人交谈,询问一些边关风物、地方民情,言语间充满了对老臣的关怀与尊重。他甚至特意点名问了何进一句:“大将军,近日身体可好些了?朕看你这脸色,还是要注意休养。”
何进受宠若惊,连忙离席跪伏:“劳陛下挂心,臣……臣已无大碍,谢陛下隆恩!”他额头的冷汗却更多了。
然而,就在这看似一片祥和的气氛中,细微的裂痕依然存在。
袁绍坐在席间,低着头,看似在专注地品尝菜肴,但眼角的余光却不时瞥向御座上的皇帝,又扫过皇甫嵩和卢植,心中念头飞转。陛下越是表现得温和无害,他越是觉得不安。那沙盘,那殿外陌生的精锐侍卫,还有皇帝那深不见底的眼神……都让他如坐针毡。他捏着酒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杨彪与身旁的袁隗交换了一个眼神,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疑虑。他们都是宦海浮沉多年的老臣,深知天家无小事,如此兴师动众的宴会,绝不可能仅仅是为了吃喝赏乐。
果然,在又一轮歌舞表演结束后,刘宏放下了酒杯,脸上的笑容稍稍收敛,变得庄重起来。
司礼宦官适时上前一步,展开一卷明黄色的绢帛,用他那特有的尖细嗓音高声宣读:
“陛下有旨!酬功谢勋,彰显忠义!特赐——”
封赏开始了。首先是一些金银绢帛、珠宝古玩之类的物质赏赐,受赏者包括皇甫嵩、卢植等主要功臣,也包括何进、袁绍等在京高级将领,甚至一些在平乱和改革中有功的中下级官员和士族代表也名列其中,覆盖面极广,显得皇恩浩荡,雨露均沾。
众人纷纷离席谢恩,殿内气氛更加热烈。
但紧接着,宦官的嗓音再次拔高,宣读的内容也让所有人的心提了起来:
“——加封太尉、槐里侯皇甫嵩,食邑三千户,赐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
“——加封司空、范阳侯卢植,食邑两千户,赐几杖,可乘车入宫司马门!”
“——加封后将军、钱塘侯朱儁,食邑一千五百户……”
一连串极高的荣誉性赏赐,如同一个个重磅炸弹,抛向了以皇甫嵩为首的老臣集团。“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赐几杖、乘车入宫”,这些都是人臣所能得到的极致荣宠,通常只授予德高望重、功盖天下的元老重臣!
皇甫嵩和卢植离席,跪在殿中,听着那一个个令人眩晕的封赏,心中却是百味杂陈。这些荣誉,代表着皇帝对他们功绩的绝对肯定,但也像一道道金色的枷锁,将他们高高架起,远离了实实在在的权柄。他们叩首谢恩,声音洪亮:“臣,皇甫嵩\/卢植,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
然而,在他们低头叩首的瞬间,眼神中闪过的复杂情绪,却被高踞御座的刘宏,以及台下一直密切关注着的袁绍、荀彧等人,清晰地捕捉到了。
盛大的封赏仪式暂时告一段落。殿内乐声再起,歌舞复呈,宫女们继续穿梭斟酒。
表面看去,麟德殿内一片欢声笑语,君臣相得,其乐融融。美酒的醇香、佳肴的香气、脂粉的甜香与雅乐之声混杂在一起,营造出太平盛世的极致景象。
皇甫嵩和卢植回到座位,接受着周围同僚或真心或假意的恭贺,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但握着酒杯的手,却比刚才更加稳定,也……更加沉重。他们知道,这恐怕只是前奏。极高的荣誉之后,往往会跟着……
刘宏依旧面带微笑,欣赏着殿中的歌舞,偶尔与身旁侍奉的宦官低语两句,似乎完全沉浸在宴会的欢乐气氛中。但他那敲击着御座扶手的食指,节奏却悄然发生了一丝变化,变得略微急促了一些。
曹操在殿外阴影中,接收了一名心腹队率无声传递来的信息,微微点头,眼神更加锐利。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或许即将到来。
袁绍低头看着杯中晃动的琥珀色酒液,那里面倒映着殿顶华丽的藻井,也倒映着他自己阴晴不定的脸。他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强。陛下给了皇甫嵩等人如此殊荣,接下来,要索取什么呢?
何进则是大大地松了口气,觉得自己似乎躲过了一劫,开始真正享受起美酒佳肴来。
杨彪、袁隗等人则默默交换着眼神,等待着后续的发展。
所有明眼人都能感觉到,在这极致的繁华与喧嚣之下,一股更加汹涌的暗流正在蓄势待发。皇帝那杯尚未再次举起的酒,仿佛重若千钧。
刘宏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他知道,铺垫已经足够,气氛也已烘托到位。是时候,切入正题了。
他缓缓抬起了手,似乎准备示意乐舞暂停。
整个麟德殿,那喧闹的声浪,仿佛在这一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陡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再次聚焦于御座之上。
山雨欲来的压抑,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陛下,究竟要说什么?那杯寓意深长的酒,又将为何而举?
悬念,如同殿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